第二十五章细雨润物 (第1/2页)
钱龙锡对于朱由检“欲请教农事算术”的请求,并未表现出过多讶异。这位翰林讲官似乎早已料到,这位与众不同的亲王殿下,不会满足于仅仅钻研经义。
“殿下既有此心,臣自当尽力。”数日后进讲时,钱龙锡如是回应,“只是精通此道且品性可靠的士子,一时难寻。臣倒想起一人,或可引荐。”
朱由检精神一振:“愿闻其详。”
“此人姓陈,名元璞,字子瑜,万历四十三年举人,乃臣同年之侄。屡试春闱不第,如今在顺天府学挂名,平日于京郊置有薄田数亩,亲力亲为,于农事颇有心得。更难得的是,此人通晓算术,曾为户部清吏司临时聘去核算漕粮账目,分毫不差。”钱龙锡说得谨慎,“只是……此人性格有些孤介,不喜交际,恐非寻常幕僚之选。”
孤介?不喜交际?朱由检心中反而一喜。这样的人,往往不卷入太多是非,正是他目前所需。
“有真才实学便好。”朱由检道,“只是……如何能请得他来端本宫?本王年幼,贸然延请外臣入宫,恐有不妥。”
钱龙锡显然早有考量:“殿下所虑极是。按制,亲王可设‘伴读’、‘侍讲’等职,然须经宗人府与礼部核准,程序繁琐。臣倒有一法:陈元璞如今在京郊经营田庄,殿下可借口‘欲知农桑事’,请旨出宫‘观稼’。届时在庄上相见,便顺理成章。只是……”
他顿了顿:“只是此举需得皇后娘娘或皇上准许。”
出宫。这两个字在朱由检心中激起涟漪。穿越以来半年有余,他还从未踏出过紫禁城一步。外面的世界,只在贵宝、王承恩的只言片语和钱龙锡带来的邸报中浮现。
“先生所言甚是。”朱由检压下心中波动,“待本王斟酌后,再作计较。”
此事急不得。朱由检深知,在萨尔浒新败、朝野不安的敏感时刻,任何非常之举都可能引人注目。他需要等待一个合适的契机。
契机比预想中来得快些。
四月底,宫中传出消息:因辽东战事耗费巨大,加之去岁北方数省歉收,内承运库(皇帝私库)已显拮据。司礼监奉旨,命各宫削减用度,共体时艰。
旨意一下,六宫哗然。削减用度意味着什么?意味着份例减少,炭火、绸缎、脂粉、点心……所有宫人赖以维持体面甚至生计的东西,都要缩水。抱怨声、哭诉声在各宫之间暗流涌动。
端本宫自然也接到了旨意。王承恩从内官监回来时,脸色不太好看:“殿下,李典簿说,按新例,咱们端本宫的月例要削减三成,炭例减两成,茶叶、纸张等物也要相应缩减。”
三成。这对于原本就不宽裕的端本宫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
然而朱由检的反应却出乎王承恩意料。他沉吟片刻,道:“既是皇上旨意,自当遵从。不仅遵从,还要做得更好——你去回禀内官监,就说端本宫愿削减用度四成,以为六宫表率。”
“四成?!”王承恩失声惊呼,“殿下,这……这会否太过?咱们本就……”
“正因本就清简,才更应如此。”朱由检打断他,语气平静,“如今国事艰难,宫中用度浩繁。本王身为亲王,理当以身作则。削减四成,尚可维持基本用度,无碍。”
王承恩张了张嘴,看着朱由检沉静而坚定的眼神,终于将劝谏的话咽了回去:“是,奴才这就去办。”
消息很快传开。一个不受宠的亲王,主动要求削减四成用度,这在六宫中引起了不小的震动。有人嗤笑信王“故作姿态”,有人暗讽他“不懂享福”,但也有人——尤其是那些同样被削减用度的低位嫔妃和宫人——心中生出了几分敬佩。
坤宁宫的反应最为直接。两日后,苏月亲自送来了两车东西:一车是上好的银丝炭,一车是各色干货腊味。
“娘娘说了,殿下深明大义,实乃宗室表率。但殿下年岁尚小,正在长身体的时候,万不可亏了根基。”苏月笑吟吟地转达张皇后的话,“这些是娘娘从自己份例中省出来的,殿下务必收下。”
朱由检推辞不过,只得收下。他知道,这是张皇后在用实际行动支持他,也是在向宫中众人表明态度:信王虽然削减用度,但有皇后关照,并非任人拿捏。
更意想不到的收获在后头。削减用度的旨意颁布五日后,钱龙锡再次来进讲时,带来了一个消息。
“殿下可知,您主动削减用度之举,已在朝中传为美谈。”课后,钱龙锡难得露出赞许之色,“昨日经筵,有御史在皇上面前提及此事,言‘宗室之中,信王虽幼,已知为国分忧,实乃皇家之幸’。皇上听罢,沉默片刻,道:‘由检这孩子,确实懂事。’”
天启皇帝的这句评价,虽然简单,但意义非凡。朱由检心中微动,知道这是一个重要的信号。
“先生过誉了。”他谦逊道,“此乃分内之事。”
钱龙锡捋须微笑,忽然话锋一转:“说起为国分忧……臣前日已与陈元璞谈过。他听闻殿下不仅好学,且愿体察民间疾苦,甚为感佩。他说,若殿下真有观稼之意,他愿在庄上恭候。”
时机到了。朱由检立刻领会:“既如此,便请先生代为安排。只是……如何请旨?”
“此事臣已思量过。”钱龙锡压低声音,“殿下可上一道请安疏,言及‘读《豳风·七月》,感农事之艰,欲亲往京郊观稼,以体民生’。疏中务必提及,此行轻车简从,绝不扰民,且当日往返。臣会在适当时机,向皇上进言一二。”
一道简单的请安疏,背后却是精心的算计。朱由检不得不佩服钱龙锡的老道。他当即应下:“有劳先生费心。”
疏是王承恩执笔,朱由检口述。用词朴素,情真意切,着重强调“体察民情”和“绝不扰民”两点。写好后,由王承恩送往通政司。
等待批复的日子,朱由检并未闲着。他开始更仔细地准备——不是准备出行,而是准备与陈元璞的会面。他反复研读徐光启的手稿,将其中关于北方农业的问题一一列出;又在心中梳理了关于算术、测量乃至简易机械的一些想法。
他要让这次会面,不仅仅是一次“观稼”,更是一次人才的初步考察,也是一次思想的试探。
五月初三,批复下来了。出乎意料的快,也出乎意料的顺利——皇帝朱批:“准。着内官监、锦衣卫各派员随行护卫,不得扰民,当日即返。”
更让朱由检意外的是,随批复一同送来的,还有一份小小的赏赐:一柄象牙为杆、紫毫为锋的御用毛笔,一方雕刻着云龙纹的端砚。
传旨太监尖着嗓子道:“皇上说了,信王好学,堪为宗室表率。特赐文房二事,望殿下进学不辍。”
王承恩接过赏赐时,手都在抖。这是信王开府以来,第一次得到皇上亲自赏赐。虽然东西不算贵重,但其中的意味,足以让宫中许多人重新掂量端本宫的分量。
朱由检郑重谢恩,心中却异常清醒。他知道,这赏赐既是鼓励,也是一种约束——皇帝在告诉他:好好读书是你的本分,其他事情,不要多想。
但这就够了。他本就没指望一步登天。
出宫的日子定在五月初八。钱龙锡已与陈元璞约好,在京郊南苑附近的一处田庄见面。
初七那晚,朱由检几乎一夜未眠。不是紧张,而是一种混合着期待与警惕的复杂情绪。这是他在这个时代,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主动出击”。外面的世界到底是什么样?陈元璞是否可用?这次会面会不会引起不必要的注意?
无数问题在脑中盘旋。
五更天,王承恩便来唤他起身。更衣,用早膳,一切如常,只是今日穿的是一身简朴的靛蓝色圆领袍,头上也只戴了寻常的网巾,全然不似亲王出行的仪仗。
辰时正,宫门开启。端本宫门外,已候着两队人马:一队是内官监派来的八名宦官,由一位姓赵的少监带领;另一队是锦衣卫的十二名力士,为首的是一名面容冷峻的百户,姓冯。
“奴婢/卑职参见信王殿下。”众人齐声行礼。
朱由检抬手:“免礼。今日出宫,是为观稼体民,非为游赏。诸位务必约束部下,不得扰民,不得生事。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声音虽稚嫩,但语气中的威严,让那冯百户都不由得正了正神色:“卑职遵命!”
车驾很简单:一辆青帷小轿,由两名宦官抬着;王承恩随侍在侧;其余人等或骑马或步行,前后护卫。
轿帘落下,车轮转动。朱由检透过轿帘的缝隙,看着宫墙、宫门在眼前缓缓后退,心中涌起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
半年了。他终于踏出了这座囚笼。
轿子出了东华门,转入街市。喧嚣声、叫卖声、车马声……各种声音透过轿帘传来,带着鲜活而生动的烟火气。朱由检忍不住将轿帘掀开一条缝,向外望去。
街道两旁是鳞次栉比的店铺,卖布的、卖米的、卖炊饼的、卖杂货的……行人如织,有挑担的小贩,有赶车的脚夫,有提着篮子的妇人,也有穿着长衫的读书人。空气中有炊烟的味道,有牲畜的味道,也有各种食物混杂的香气。
这就是大明的京城。这就是他未来要拯救——或者说,要彻底改变——的世界。
然而,细看之下,繁华背后亦有隐忧。街角有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面色麻木地伸着碗;米店门前排着长队,不时传来争吵声;城墙根下,隐约可见用草席搭成的简陋窝棚……
萨尔浒的败仗,加派的辽饷,已经开始影响普通百姓的生活。
轿子出了永定门,转向南行。京郊的景色与城内截然不同,道路两旁是成片的农田,麦子已抽穗,绿浪翻滚。远处村落炊烟袅袅,近处田埂上农夫正弯腰劳作。
一切宁静而富有生机。但朱由检知道,这宁静之下,同样潜藏着危机。
约莫一个时辰后,车驾在一处庄院前停下。这庄子不大,粉墙灰瓦,门前种着几株槐树,朴实无华。
庄门早已打开,一个三十出头、穿着半旧青衫、身材清瘦、面容端正的男子正立在门前。见车驾到来,他快步上前,躬身行礼:“草民陈元璞,恭迎信王殿下。”
声音清朗,不卑不亢。
朱由检下了轿,虚扶一把:“陈先生不必多礼。今日叨扰了。”
“殿下言重了。”陈元璞直起身,目光在朱由检脸上停留片刻,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恢复平静,“庄内已备好粗茶,殿下请。”
入得庄内,陈设果然简朴。正堂里只有几张榆木桌椅,墙上挂着几幅字画,皆是田园题材。王承恩和冯百户等人留在外间,只有朱由检与陈元璞二人入内。
茶是寻常的炒青,但冲泡得法,清香扑鼻。
寒暄几句后,朱由检直接切入正题:“本王读徐光启大人《农政全书》稿本,其中言及北方农事,多有可改进之处。闻先生躬耕于此,必有心得,特来请教。”
陈元璞眼睛一亮:“殿下也读徐大人的书稿?”
“略知一二。”朱由检从袖中取出一页纸,上面是他整理出的几个问题,“譬如这选种之法,徐大人言‘岁岁择穗,留其壮者’。然如何辨‘壮’?可是单看穗大粒满?若遇灾年,又当如何?”
这个问题既专业,又具体。陈元璞显然来了兴趣,接过纸仔细看了一遍,沉吟道:“殿下所问,切中要害。所谓‘壮’,非仅看表象。需观其茎秆是否坚韧,根系是否发达,抗病抗虫之能如何。至于灾年……”他顿了顿,“草民在京郊这些年,历经旱、涝、蝗数灾,深知灾年选种,更需注重其‘韧性’——能于贫瘠、干旱、水涝之中仍能结实者,方为良种。”
接下来一个时辰,两人就农事展开了深入讨论。从选种到施肥,从轮作到灌溉,朱由检不时提出一些超越这个时代认知的问题,而陈元璞总能给出既有传统经验又有个人思考的答案。
更让朱由检惊喜的是,当话题转到算术与测量时,陈元璞的表现同样出色。他不仅精通《九章算术》,更对徐光启引进的《几何原本》有所涉猎,甚至自己设计过几种简易的测量工具。
“先生大才。”朱由检由衷赞叹,“何以屈居乡野?”
陈元璞苦笑道:“殿下谬赞。草民愚钝,科举之路已然无望。能守几亩薄田,做些实在之事,于愿足矣。至于算术测量之技,不过闲暇自娱罢了。”
这显然不是全部实话。朱由检能感觉到,此人胸有丘壑,只是不得施展。
他斟酌着词句,缓缓道:“先生之才,埋没乡野,实为可惜。本王虽年幼,亦知‘民以食为天’的道理。如今辽东战事方酣,国库空虚,若能在农事上有所改进,增产增收,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陈元璞神色微动,看着朱由检,似乎在判断这位年幼亲王话中的深意。
朱由检继续道:“端本宫后有一小园,虽不足半亩,亦可试种些新种,验证些新法。只是本王于农事毕竟生疏,需得有人指点。不知先生……可否偶尔入宫,指点一二?”
他没有直接邀请陈元璞入幕,而是以“指点农事”为由,既给了对方回旋的余地,也留下了日后深交的可能。
陈元璞沉默良久。堂内只闻茶水微沸之声。
终于,他抬起头,目光清明:“殿下有心于农事,实乃苍生之幸。草民虽愚钝,愿尽绵薄之力。只是……”他顿了顿,“入宫之事,恐有不便。若殿下不弃,草民可定期将种植心得、试验记录整理成册,呈送殿下。待殿下园中作物有疑难时,再寻机请教不迟。”
这是个谨慎而聪明的回答。既表达了愿意效力之意,又避免了过早卷入宫廷是非。
朱由检心中更加满意:“如此甚好。那便有劳先生了。”
又闲谈片刻,朱由检起身告辞。陈元璞送至庄门,忽然低声道:“殿下今日所问,许多问题,草民亦是思索多年。殿下虽年幼,见识却非凡。只是……”他欲言又止。
“先生但说无妨。”
“农事改良,非一日之功,更非一人之力。”陈元璞看着远处田野,声音很轻,“需持之以恒,需耐得寂寞,更需……懂得保护自己。”
这话意味深长。朱由检郑重颔首:“多谢先生提醒,本王谨记。”
车驾启程返回。轿帘落下时,朱由检最后看了一眼站在庄门前的那道青色身影。这个人,或许会成为他未来班底中的重要一员。
回程路上,朱由检闭目养神,脑中却思绪纷飞。与陈元璞的会面,比他预想的还要成功。此人不仅有真才实学,更有沉稳谨慎的性格,正是他目前最需要的人才类型。
更让他欣慰的是,这次出宫异常顺利,没有遇到任何意外或阻挠。这说明,至少在目前,他还没有引起某些势力的特别关注。
然而,就在车驾即将进入永定门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骚动。
轿子停下,冯百户策马来到轿窗前,低声道:“殿下,前方有锦衣卫在拿人,堵了道路。请殿下稍候片刻。”
锦衣卫拿人?朱由检心中一动,掀开轿帘一角望去。
只见不远处,十几个锦衣卫正围着一家米店,店门已被撞开,里面传来呵斥声和哭喊声。一个掌柜模样的中年男子被拖了出来,按跪在地上。围观的百姓远远站着,指指点点,却无人敢靠近。
“怎么回事?”朱由检问。
冯百户犹豫了一下,低声道:“卑职方才打听,说是这家米店囤积居奇,被锦衣卫查获。如今辽东战事,粮价飞涨,朝廷严查奸商。”
囤积居奇……朱由检看着那个被按在地上的掌柜,那人脸色惨白,浑身发抖,嘴里不住喊着“冤枉”。
“殿下,要绕道吗?”王承恩在一旁询问。
朱由检摇了摇头:“不必,等他们处置完。”
他放下轿帘,靠在轿壁上,心中却无法平静。锦衣卫查囤积居奇,这本是正常执法。但在这个敏感时刻,谁知道其中有没有别的文章?
约莫一刻钟后,道路畅通。车驾重新启程,经过那家米店时,朱由检瞥见店门已被贴上封条,围观的百姓正在散去,议论纷纷。
“听说东城好几家米店都被查了……”
“可不是,粮价涨得这么凶,早该管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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