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庙堂与江湖 (第2/2页)
可就是这个“迂腐”的人,死后二十年,他的学生还能在边关带领百姓守城。
“带我去财武学堂看看。”周侍郎忽然说。
财武学堂在城南,原是一座废弃的寺庙改建的。院子不大,但很整洁。正堂是教室,摆着几十张简陋的桌椅;两侧厢房分别是图书室和工坊;后院是菜地和药材园。
此刻正是上课时间。教室里,三十多个孩子正在学算术。教课的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先生,曾经是个账房,现在自愿来教书。
“三加五等于几?”
“八!”孩子们齐声回答。
“八加七呢?”
一个扎着羊角辫的小女孩举手:“十五!”
“对了。那如果我们有十五个铜钱,要分给三个人,每人能分几个?”
孩子们开始掰手指头。
周侍郎站在窗外,静静地看着。这样的场景,在京城是看不到的。京城的私塾,教的都是四书五经,为的是考科举、做官。而这里教的,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技能。
图书室里,几个少年正在看书。书架上摆的不是经史子集,而是《农事要诀》《百草辨识》《简易算术》《应急手册》之类的实用书籍。墙上挂着地图,不是山河舆图,而是云州周边的地形图,上面标注着各村的位置、水源、道路。
工坊里更热闹。几个年轻人正在摆弄一些奇怪的器械:有改良的犁具,有省力的水车模型,甚至还有小型的投石机——正是晓月在黑风岭用过的那种霹雳车的缩小版。
“这些都是你们做的?”周侍郎问一个正在锯木头的少年。
少年抬起头,擦擦汗:“是啊。先生教我们,学问不能光在纸上,要动手做出来。”
“先生是谁?”
“财先生啊。”少年理所当然地说,“虽然他去世了,但他写的书都在。莲夫人说,财先生的精神就是‘学以致用’。”
周侍郎在学堂里转了一圈,心中震撼越来越大。他忽然明白,云州百姓能够组织起来守城,不是偶然的。这种组织能力、这种实用精神,是多年教化积累的结果。
而这种教化,完全绕开了朝廷的体系,自成一体。
离开学堂时,周侍郎问晓月:“财有武死了二十年,为什么还有这么多人记得他?”
晓月想了想,说:“因为他还活着。”
“活着?”
“活在学堂的课本里,活在百姓的口碑里,活在我们这些受过他恩惠的人心里。”晓月说,“大人,您知道云州有多少人是在财武学堂识字的吗?有多少人是在这里学会种地、看病、算账的吗?财先生虽然不在了,但他留下的东西,还在改变着人们的生活。”
她顿了顿:“就像这城墙。财先生没修过一块砖,但他教给百姓的团结和勇气,就是最坚固的城墙。”
周侍郎沉默了许久。
当天晚上,钦差行辕。
周侍郎在灯下写着奏折。他已经写了一个时辰,写了撕,撕了写,总觉得词不达意。
该怎么向皇上汇报云州的情况?
说这里百姓彪悍、不服管束?可他们刚刚为朝廷守住了边关。
说这里教化有方、民智已开?可这种教化完全不在朝廷掌控之中。
说那个叫晓月的女子才干过人、可堪大用?可她是个女子,又太年轻,更麻烦的是,她是财有武精神的传承者。
周侍郎放下笔,揉了揉眉心。他想起白天在财武学堂看到的那一幕:孩子们认真学算术的样子,少年们动手做器械的样子,还有晓月说“财先生还活着”时眼中的光。
那种光,他在二十年前的财有武眼中也见过。
那是一种相信——相信人可以改变自己的命运,相信知识可以创造更好的生活,相信团结可以战胜一切困难。
而这种相信,恰恰是朝廷最害怕的东西。
朝廷要的是稳定,是顺从,是各安其位。可财有武教给百姓的,是自立,是互助,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的底气。
“大人。”幕僚推门进来,“杨知州求见。”
“请他进来。”
杨振武进来,手里捧着一个木匣:“大人,这是下官和义商会草拟的《云州军民请功表》,还有关于封赏的建议,请您过目。”
周侍郎接过木匣,打开。里面是厚厚的一沓文书,还有一封信。
他先看信。信是小莲写的,字迹娟秀,言辞恳切。信中详细说明了云州目前的困境:战后重建需要资金,阵亡者家属需要抚恤,伤残者需要供养,被毁的村庄需要重建……最后提出,希望朝廷能将封赏转化为这些实际的好处,至于个人官职爵位,请朝廷酌情考量,切莫过高。
周侍郎又翻开请功表。五千多个名字,每个名字后面都简略写着功劳:张三,守东门三日,击退敌兵五次;李四,组织村民转移,救出老弱三十余人;王五,救治伤员五十余……
密密麻麻,看得人眼晕,也看得人心热。
“这请功表,是莲夫人亲自整理的?”周侍郎问。
“是。”杨振武回答,“莲夫人说,这场仗不是哪一个人打赢的,是云州每一个人共同努力的结果。要封赏,就该封赏所有人。”
周侍郎合上木匣,久久不语。
第二天,周侍郎宣布,要在城中心广场举行封赏大典。
消息传开,全城轰动。百姓们早早来到广场,里三层外三层,挤得水泄不通。大家都想看看,朝廷会给云州什么样的封赏。
辰时三刻,鼓乐齐鸣。周侍郎身着官服,登上临时搭建的高台。杨振武率领全城官员站在左侧,小莲、晓月等义商会代表站在右侧。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周侍郎展开圣旨,声音洪亮。
广场上鸦雀无声。
圣旨很长,先是褒奖云州军民忠勇可嘉,然后是一长串封赏:杨振武擢升为从三品云州节度使,仍兼知州;守城将领各有升迁;阵亡者追封,家属抚恤……
念到义商会时,周侍郎顿了顿:“义商会云州分会,教化有功,组织有方,特赐匾额‘忠义可风’,赏白银五千两,用于善事。分会主管小莲,赐五品宜人诰命。”
小莲上前行礼谢恩,神色平静。
最后,念到晓月:“民女晓月,临危不惧,智勇双全,于云州保卫战中立下殊功。特封为正六品巾帼校尉,赏黄金百两,绢帛百匹。望其再接再厉,为国效力。”
晓月上前,却没有立即谢恩。
广场上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她身上。
“民女晓月,谢皇上隆恩。”她朗声说道,“但校尉之职,民女不敢受。”
哗——人群一阵骚动。
周侍郎皱眉:“为何?”
“民女一介布衣,所学所会,皆为民用。校尉是军职,民女不懂行军打仗,恐误国事。”晓月不慌不忙,“且民女身为女子,当以相夫教子为本分,军旅之事,非女子所长。”
这话说得滴水不漏,既谦虚,又符合礼教。
周侍郎深深看了她一眼:“那依你之见,该如何?”
“民女恳请朝廷,将封赏民女的官职爵位,转化为对云州百姓的实惠。”晓月说,“云州刚经战火,百废待兴。若能减免赋税,拨款重建,则百姓感恩,胜于封赏民女一人。”
她顿了顿:“至于民女个人,愿继续在义商会效力,为百姓做些实事。这便是对朝廷、对皇上的最好报答。”
话音落下,广场上先是一片寂静,然后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
“说得好!”
“晓月姑娘高义!”
“我们不要虚名,要实惠!”
周侍郎站在高台上,看着下面群情激昂的百姓,心中百感交集。他终于明白,为什么朝中同僚会说“云州民风彪悍”了——这不是彪悍,这是清醒,是知道自己要什么,不要什么。
“准奏。”他缓缓说道,“本官会将你的请求,如实上奏朝廷。”
封赏大典结束后,周侍郎又在云州待了三天。
这三天里,他没有再召见官员,而是换了便服,带着两个随从,在城里城外到处走走看看。
他去看重建中的村庄。村民们用简陋的工具,在废墟上重建家园。男人夯土砌墙,女人烧火做饭,孩子帮忙递砖送水。虽然辛苦,但每个人脸上都有希望。
他去看义商会的粥铺。每天早晚,这里都排着长队,老人、孩子、伤残者,都可以免费领到一碗热粥、两个馒头。施粥的人不是官府差役,而是自愿来帮忙的百姓。
他去看财武书院——是的,就在封赏大典后的第二天,小莲宣布,要用朝廷赏赐的五千两白银,加上百姓的捐款,在云州建一座真正的“财武书院”,比原来的学堂更大,招收的学生更多。
工地已经开工。来帮忙的不是工匠,而是普通的百姓:有农夫放下锄头来挖地基,有妇人带着饭食来给工人送饭,甚至有些孩子也来帮忙搬些小石头。
周侍郎问一个正在和泥的老汉:“老人家,您这么大年纪了,怎么还来干活?”
老汉笑呵呵地说:“这是给咱们孩子建书院啊。我孙子将来要在这里读书,我出点力,应该的。”
“您觉得读书有用吗?”
“太有用了!”老汉激动起来,“我儿子就是在财武学堂识的字,现在在城里当账房,一个月能挣二两银子!要是不识字,就只能像我一样,一辈子刨地。”
旁边一个中年妇人插话:“我女儿在学堂学了医术,现在能给村里人看些小病小痛。上次我发热,就是她给我治好的。”
“我学了木工,现在会做家具了!”
“我会算账,再也不怕被人骗了!”
七嘴八舌,每个人都在说读书带来的好处。
周侍郎默默地听着。他突然想起《论语》里的一句话:“君子学道则爱人,小人学道则易使也。”可眼前这些“小人”学的“道”,不但没有让他们变得“易使”,反而让他们更清醒、更独立了。
这到底是好是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