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银白净化、记忆碎片与不存在的早晨 (第2/2页)
但苏小糖不在了。
她的位置空着,笔记本合着,彩色便签本摊在桌面上,最后一页画着一只黑色的乌鸦,线条凌乱,像是匆忙中完成的。
旁边,放着一串焦黑的手链残骸。
暗红色的珠子,已经全部碎裂,只剩下几段烧焦的绳子。
林平凡拿起那截残骸,握在手心。
冰冷,粗糙,带着一股淡淡的焦糊味。
他闭上眼睛,试图回忆苏小糖的样子,回忆她的声音,回忆她说“我能看见颜色”时的表情,回忆她在虚无中梳理记忆时的专注,回忆她最后跪在地上、眼神空洞的模样...
但记忆的碎片,模糊不清。
他只记得一个轮廓:浅棕色的短发,总是滑下来的眼镜,紧张时会折纸的手指,还有那双能看见颜色的、浅褐色的眼睛。
其他的细节,都在流失。
就像沙子从指缝中流走,无论怎么握紧,都留不住。
“小糖...”他低声念着这个名字,像是在抓住最后一根稻草。
但这个名字,也在变得陌生。
上午十点,有人敲门。
林平凡抬起头,看向门口。
门开了,进来的是个快递员,穿着制服,抱着一个纸箱。
“林平凡先生吗?有您的快递,到付,三十八元。”
林平凡付了钱,签收。
快递员离开后,他打开纸箱。
里面是一个保温食盒,还有一张纸条。
食盒是三层的不锈钢饭盒,还温着。打开,第一层是白米饭,上面撒了黑芝麻;第二层是红烧肉和青菜;第三层是煎蛋和几片香肠。
家常菜,但做得很用心。
纸条上,是娟秀的字迹:
“林先生,我是张美玲。昨天的事,谢谢您。我丈夫回来了,我们打算搬去南方,和小明一起住。这是我自己做的午饭,可能不太好吃,但请您收下。另外,剩下的五千委托费,我放在饭盒下面了。再次感谢您救了小雪,也...救了我。”
纸条下面,压着一个信封,里面是五千现金。
林平凡看着饭盒,看着纸条,看着信封。
他想起了那个雪人,想起了那个叫小明的男孩,想起了那场隔着屏幕的、温暖的告别。
但细节,已经模糊了。
他只记得,那件事的结局,是好的。
这就够了。
他把饭盒拿到微波炉里热了热,然后坐在办公桌前,开始吃。
味道确实一般,但热乎,踏实。
吃到一半,他停下来,看向对面空着的座位。
苏小糖的座位。
平时这个时候,她应该也在吃饭,小口小口地,很安静。有时她会把便当里的胡萝卜挑出来,放在一边,说“颜色太橙了,看着没胃口”。有时她会突然说“老板,您今天的情绪颜色是灰色的,是不是没睡好?”
但现在,座位是空的。
便当盒是冷的。
没有人会再说“颜色”了。
林平凡低下头,继续吃饭。
但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了,咽不下去。
下午一点,又有人敲门。
这次是个老人,拄着拐杖,穿着整洁的中山装,头发全白,但腰板挺直。
“林先生?”老人的声音温和,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我。”林平凡放下筷子,看着他。
老人走进来,环顾四周,然后走到办公桌前,坐下。
“我叫陈建国,是苏小糖的外公。”他开门见山。
林平凡的心脏,猛地一跳。
“小糖她...”
“我知道。”陈建国打断他,表情平静,但眼神深处有一丝压抑的悲痛,“今天早上,有个姓周的人把她送回来了。说她在协助处理异常事件时,精神受到了严重损伤,需要长期静养和治疗。他给了我一笔钱,说是‘补偿’和‘医疗费’。”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厚厚的信封,放在桌上。
“我没收。”他说,“我孙女不是用来卖的。”
他看向林平凡,眼神锐利。
“小糖现在在家里,昏迷不醒。医生查不出任何生理问题,但她的脑电波异常混乱,像是...在做无数个重叠的噩梦。那个姓周的说,她可能永远醒不过来,或者醒来后,会变成另一个人。”
老人的手,在微微发抖。
“林先生,小糖在你这工作,我是知道的。她从小就能看见‘颜色’,我们一直以为那是她想象力丰富,没当回事。但现在看来...那不是想象,是某种‘能力’,对吧?”
林平凡沉默了几秒,然后点头。
“是。她能看见情绪、规则、异常的颜色。这种能力,在昨晚的事件里,救了我的命,但也...害了她自己。”
陈建国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
然后,他睁开眼睛,眼神变得坚定。
“我来这里,不是要怪你。小糖自己选择跟你去,自己选择用能力帮你,这是她的决定,后果她自己承担。但我这个做外公的,不能眼睁睁看着她就这么睡下去。”
他身体前倾,压低声音。
“林先生,那个姓周的,不是什么好人。我能感觉到,他身上的‘颜色’...是冷的,是机械的,是没有感情的。他把小糖送回来,不是出于善意,而是因为他觉得小糖‘没价值’了,不想浪费总局的医疗资源。”
林平凡的手指,微微收紧。
“您想让我做什么?”
“救她。”陈建国盯着他,一字一句地说,“用你的方式,用你处理那些‘异常’事件的方式,把小糖救回来。钱不是问题,我还有些积蓄,都可以给你。人情也好,面子也罢,我去求。只要你答应,试试看。”
老人的眼睛里,有泪光在闪烁,但被他强行压了回去。
“她才二十岁,林先生。她的人生,才刚刚开始。不能就这么...结束了。”
林平凡看着老人,看着那双布满血丝、但依然坚毅的眼睛。
他想起了自己的外公——如果他有的话。也许也会是这样的眼神,这样的恳求。
但问题是,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到。
他现在的状态,连自己都顾不好,怎么救别人?
而且,苏小糖的伤,是精神层面的,是“存在”被侵蚀后的后遗症。这种伤,靠常规手段治不好,靠他的“概率扭曲”也未必有用。
成功率,可能连1%都不到。
但看着老人的眼睛,看着那个空着的座位,看着桌上那串焦黑的手链残骸...
他没办法说“不”。
“我会试试。”他说,声音有点沙哑,“但不敢保证。”
陈建国如释重负,重重地点头。
“谢谢。这就够了。试试,就够了。”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条,放在桌上。
“这是我家地址。小糖现在在家里,有保姆照顾。你随时可以来看她。需要什么,打这个电话。”
他站起身,拄着拐杖,准备离开。
走到门口,他又停下,回头。
“林先生,”他说,“小糖昏迷前,最后说了一句话。我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但也许对你有用。”
“什么话?”
陈建国闭上眼睛,像是在回忆。
“她说...‘老板,香蕉皮...’”
林平凡一愣。
香蕉皮?
“然后呢?”
“然后她就没声音了。”陈建国摇头,“就这三个字,‘老板,香蕉皮’。说完,就彻底昏迷了。”
他推开门,走了。
脚步声在楼梯间渐渐远去。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林平凡一个人。
阳光从漏风的窗户照进来,灰尘在光柱中跳舞。
一切如常。
但一切,都已经不同了。
林平凡低头,看着自己的手,看着手指上那枚有裂痕的“锚定之戒”,看着手心那截焦黑的手链残骸。
然后,他看向地板。
看向那片曾经放着香蕉皮,现在只有一点淡淡黄色水渍的区域。
香蕉皮。
苏小糖昏迷前,最后说的三个字。
是什么意思?
警告?提示?还是...无意识的呓语?
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他必须去找答案。
不仅为了苏小糖,也为了他自己。
因为他的记忆,还在流失。
因为他的“存在”,还在不稳定。
因为那些麻烦,还在继续。
而且,越来越多。
傍晚六点,夕阳西下。
林平凡锁上事务所的门,走下楼梯。
街道上,车水马龙,行人匆匆,一切都充满了日常的、鲜活的气息。
但他走在其中,却感觉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
他能看见,能听见,能触摸,但无法真正“融入”。
因为他的“存在”,已经被侵蚀了。
因为他的记忆,已经残缺了。
因为那个能看见颜色的女孩,已经不在了。
他走到街边,拦下一辆出租车。
“去哪?”司机问。
林平凡报出陈建国给的地址。
出租车启动,驶入晚高峰的车流。
窗外,城市在夕阳的余晖中,像一幅正在燃烧的油画,辉煌,但短暂。
林平凡靠在座椅上,闭上眼睛。
脑海里,那些记忆的碎片,在黑暗中漂浮、旋转、碰撞。
有深紫色的眼睛,有银白色的光芒,有焦黑的手链,有空洞的眼神,有“老板,香蕉皮”三个字...
还有一根黑色的羽毛,在窗台上,在玻璃瓶里,在深紫色的光芒中,缓缓飘向某个饥饿的存在。
然后,是周明的声音,冰冷的,机械的:
“谢谢你,林平凡。你提供的数据,对我,对总局,都很重要。”
数据。
观察。
价值。
麻烦。
太多麻烦。
他睁开眼,看向窗外。
夕阳,已经沉入地平线以下。
夜晚,即将来临。
而夜晚,总是藏着更多的麻烦,更多的危险,更多的...未知。
但他必须面对。
因为有人,还在等他。
因为有人,需要他。
因为他是林平凡。
是“不正经事务所”的老板。
是那个,总能在最麻烦的时候,用最不正经的方式,解决最正经问题的人。
哪怕他自己,已经快撑不住了。
哪怕他的记忆,已经破碎不堪。
哪怕他的“存在”,已经在消散的边缘。
他还是要试试。
因为,这就是他选择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