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塞尔恩之柱 (第2/2页)
阿雷因瞥了一眼唯一的病床。
虽然让访客坐病床有点失礼,但眼下也没办法。
白流雪自己在床边坐下,阿雷因则径直走到窗边,背对着他,望向窗外医院庭院里那些在晨光中舒展的、具有安神效果的魔法植物。
沉默持续了十几秒,只有窗外隐约传来的鸟鸣。
然后,阿雷因毫无预兆地,用一种听不出太多情绪,却比平日少了几分冷硬的低沉嗓音开口:“辛苦了。你完成得……比我预想的要好得多。”
“嗯,总得做点什么。”白流雪耸耸肩,努力让语气听起来轻松。
说实话,如果没有普蕾茵最后那堪称“奇迹”的援助,后果不堪设想。
但男人有时候,也需要一点“若无其事”的伪装。
阿雷因缓缓转过身,那双锐利如鹰隼的灰色眼眸,平静地注视着白流雪。
“说实话,没想到你会做到这种程度。我对你的期望……其实一直放得很低。”他直言不讳。
“啊……是吗。”
白流雪扯了扯嘴角,这话可真直接。
“所以,向你道歉。”
阿雷因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其中的分量却不容忽视,“还记得……我派给你的那些斯特拉骑士团成员吗?”
“当然记得。”
白流雪点头。
那些眼高于顶、能力平平、还固执得要命的“精英”废物,印象可太深了。
“他们是……特别录取的。”
阿雷因解释道,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淡与无奈,“由于一些陈年旧规和斯特拉的内部合同,必须给予他们骑士身份,安置在团内。但无论怎么用,都派不上用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他从军装内侧的口袋里,取出一样东西,随手递给了白流雪。
那是一本最新一期的《每周魔法游行》杂志。
这本杂志在魔法界影响力颇大,其“月度封面人物”栏目更是能引领一时风潮。
“嗯?”
白流雪接过,目光落在封面上醒目的标题上……
[震撼!阿尔卡尼姆“女巫之夜”全程记录!]
[斯特拉骑士团精锐尽出,围捕女巫!]
[然而,最终斩下女巫头颅的,竟是一名斯特拉一年级新生?!]
[斯特拉骑士团,你们到底在‘做’什么?]
配图是魔法影像截取的模糊画面,隐约能看到混乱的战场、骑士们的身影,以及一个持剑少年的轮廓。
虽然没露正脸,但结合文字,指向性再明显不过。
不用看后面的详细报道和辛辣评论也知道,斯特拉骑士团这次,脸算是丢大了,正被舆论架在火上烤。
“哦,那个……抱歉……”
白流雪有些尴尬,这报道简直是把骑士团的脸按在地上摩擦。
“不必道歉。”
阿雷因打断了他的话,灰色眼眸中非但没有怒意,反而掠过一丝近乎“满意”的微光,“反而,挺好。”
“?”
“现在,他们一定受到了极大的冲击,羞愧得连头都抬不起来。”
阿雷因的语气近乎冷酷,“骄兵必败。不经历真正的耻辱和失败,有些废物……永远不会明白自己到底有几斤几两。”
“嗯……”
既然他这么说,白流雪也就懒得再客气了。
“相反,”阿雷因向前走了两步,拉近了距离,目光更加专注地落在白流雪脸上,“尽管我把那些‘废物’派给了你,拖你的后腿……你不仅成功完成了任务,还……独自猎杀了女巫。”
当“女巫”这个词再次从阿雷因口中清晰吐出时,病房里的空气仿佛骤然降温了几度。
并非错觉,阿雷因周身那深沉如海的魔力,无意识地微微波动了一下,带来一股冰冷、沉重、带着铁锈与血腥味的无形压力。
“那个女巫……叫什么名字?”阿雷因问,声音比刚才更低沉了些。
“梅丽莎。”
白流雪回答。
“梅丽莎……原来如此。”
阿雷因低声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入记忆。
他灰色眼眸深处,似乎有什么极其复杂、痛苦、而又冰冷的东西一闪而过。
然后,他做出了一个让白流雪有些意外的举动……
他抬起自己一直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右手,用左手缓慢地、但毫不犹豫地,解开了手套腕部的搭扣,然后一点点,将手套褪了下来,将那只手,伸到了白流雪面前。
那只手的手腕往上,小臂内侧的皮肤上,赫然烙印着一朵造型诡异、边缘不断散发出丝丝缕缕暗沉黑气的、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的“花朵”纹身!
纹路深邃,颜色暗红近黑,即使不借助“棕耳鸭眼镜”的分析功能,白流雪也能瞬间感受到其中蕴含的、令人灵魂颤栗的恶意、诅咒与不祥气息!
那是女巫的诅咒!而且是极其强大、深入骨髓本源的那种!
看到白流雪眼中无法掩饰的惊愕,阿雷因嘴角扯动了一下,露出一个近乎“苦涩”的、极淡的弧度。
“很久以前……和一只女巫交手,失败了,受了濒死的重伤。”
他的声音平静得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这诅咒,就是战利品。作为一个魔法师,与女巫对抗……只付出这种代价,或许还算‘便宜’了。”
“原来如此……”
白流雪了然。
难怪阿雷因对女巫相关的事情如此敏感,行事风格有时近乎偏执的冷酷。
这诅咒,恐怕无时无刻不在侵蚀、折磨着他。
“我……可能活不了多久了。”
阿雷因收回手,重新将手套戴好,动作一丝不苟,仿佛在掩盖什么不堪的伤痕,“自从明确意识到‘死亡’正在逼近……很多以前看不清、或不愿看清的事情,反而一下子,变得清晰无比。”
他开始踱步,步伐缓慢而沉重,灰色眼眸望着虚空,像是在对白流雪说,又像是在自言自语:“留在身边的,只剩下斯特拉骑士团了。但是……我完全没有‘骑士精神’。”
“行为粗鲁,执行任务时不择手段,甚至屡屡践踏律法,为了达到目的可以毫无顾忌……完全不像一个‘骑士’该有的样子。”
“但是……”
他停下脚步,再次看向白流雪,那双总是冰冷的灰色眼眸中,此刻竟然燃烧着一种近乎“狂热”的、沉重到令人窒息的执着!
“我对斯特拉骑士团……是‘真心’的。”
“我希望……即使我死了,斯特拉骑士团,也能保持现在的‘锋利’,甚至……更加‘辉煌’。我不希望它在我死后,变成一个臃肿、腐败、徒有其表的空壳。”
“没想到……你对骑士团,有这么深的感情。”白流雪低声说。
“不是感情‘深’。”
阿雷因立刻纠正,语气斩钉截铁,“斯特拉骑士团……是我现在,‘唯一’还拥有的东西。是我存在的意义,是我力量的延伸,是我对抗这个令人作呕的世界的……最后的‘剑’与‘盾’。”
唯一拥有的东西,即使不想投入感情,也早已在漫长的岁月与共同的征战中,自然而然地,深深扎根了。
“所以……我在寻找。”
阿雷因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锁链,死死缠绕住白流雪,声音低沉、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寻找一个……能够‘继承’这把‘剑’与这面‘盾’的人。一个能在我死后,带领斯特拉骑士团,继续在这肮脏的世界里,杀出一条血路,维持其‘存在’与‘锋芒’的人。”
不用他明说是谁。
这个时机,这样的对话,指向性再明确不过。
白流雪不是傻瓜,他听懂了。
斯特拉骑士团总团长。
这无疑是一份极好的工作,甚至是无数人梦寐以求的、位于权力与武力顶峰的尊位。
世界上,恐怕没几个人能拒绝这样的“馈赠”。
白流雪也一样。
这个位置意味着资源、力量、权限、以及某种程度上……“为所欲为”的自由。
对他未来的计划,无疑是巨大的助力。
但是,有一个无法忽视、甚至让他如鲠在喉的问题,让他犹豫了。
那就是……
“您……不用死。”
白流雪抬起头,迷彩色的眼眸平静地、直视着阿雷因那双因惊愕而微微睁大的灰色眼睛,清晰地说道。
“!”
阿雷因身体几不可察地一震!
灰色的瞳孔中,震惊、怀疑、以及一丝深藏极深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名为“希望”的微光,骤然交织闪过!
“目前看来,‘女巫的诅咒’确实近乎不治之症。正统魔法师体系,几乎无法战胜女巫,更遑论找到解除诅咒的方法。”
白流雪语速平稳,仿佛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是……”
他想起了“游戏”时代。
那时,有少数极其狂热、且对“阿雷因”这个角色抱有特殊执念的女性玩家,她们没有坐视不管。
她们动用了数十台高性能电脑,创造了无数角色,进行了近乎无限的炼金术模拟与魔法理论推演,尝试了所有可能的故事线分支……
这场堪称疯狂的、集体性的“抢救”行动,最终,竟然真的结出了果实。
她们在无数失败与尝试中,奇迹般地找到了数种理论上“可能”解除阿雷因身上诅咒的方法。
虽然大部分方法在“游戏”中因条件过于苛刻或存在巨大风险而无法实现,但其原理与步骤,被详细记录并上传到了玩家社区,最终也被收录进了白流雪的“棕耳鸭眼镜”资料库深处。
“想要骑士团长的位置吗?”白流雪在心中自问。
当然想要,只要坐上那个位置,未来的路会平坦太多。
“但要因此……看着阿雷因去死吗?”
这不仅仅是良心与道德底线的问题,更是作为“人”的基本原则问题。
更何况,一个活着的、健康的、实力位于世界顶端的阿雷因,其价值,远非一个“骑士团长”的空缺可以比拟。
如果有可能将他变成可靠的盟友、甚至朋友,那将是一股无可估量的强大力量。
既然知道有方法,哪怕希望渺茫,也应该尽全力去尝试,而不是坐视他走向既定的死亡,然后去接收他的“遗产”。
这样想着,白流雪缓缓地、但无比坚定地,摇了摇头。
他看着阿雷因那双依旧残留着震惊与复杂情绪的灰色眼眸,用清晰、平静、却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意的声音说道:“骑士团长……的位置,我‘不会’接受。”
“至少现在,不会。”
他礼貌但明确地拒绝了这份沉重无比的“托付”。
虽然此刻让这位骄傲而孤独的总团长失望,但白流雪没有立刻解释原因。
他只是希望,对方能隐约明白,他此刻的拒绝,并非出于怯懦、推诿,或是轻视。
或许,恰恰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