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地府 (第2/2页)
追命踏入《浮生戏楼》光晕笼罩的瞬间,周遭的街景如褪色的水墨画般淡去,取而代之的是一座雕栏画栋、灯火通明的古式戏楼。
戏楼高耸,飞檐斗拱下悬挂着两串苍白的灯笼,灯笼上写着褪色的“浮生”二字。朱红的大门敞开着,内里传来咿咿呀呀的唱腔、婉转的胡琴与清脆的锣鼓点,热闹非凡,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空洞与循环往复的倦怠。
门内并非寻常观众席,而是一片迷蒙的雾霭,雾中隐约可见无数人影端坐,姿态僵硬,面容模糊,如同被定格在戏台下的木偶。他们的“视线”齐刷刷投向雾气深处的戏台,那里光影流转,正在上演着一出出悲欢离合——才子佳人的旖旎,将军百战的悲壮,市井小民的琐碎……情节熟悉得令人心悸,仿佛浓缩了人间无数模板化的命运。
追命刚一步入大门,那戏台上的锣鼓点骤然一变,从缠绵悱恻转为急促高亢。台上的“生旦净末丑”同时停下原本的表演,齐刷刷转头,那些涂抹着浓重油彩的脸孔,隔着雾气,精准地“盯”住了他。
“又有新客至——”一个拉长了调门、雌雄莫辨的唱喏声从戏台后方响起,“既入我浮生戏楼,当演一出命定之戏,方得解脱轮回苦海——”
话音未落,追命脚下坚实的地面骤然变得虚幻。雾气翻涌而上,缠绕周身,一股强大而诡异的“规则”之力试图将他拖拽向戏台,要将他强行纳入某个预设好的“角色”之中,在这永恒的戏台上重复演出一段被注定的命运。
追命眉头微蹙,正欲以“定义”之力破开这虚幻的束缚,异变突生!
并非来自戏楼本身,而是来自外界,来自这座城市被多重鬼蜮笼罩的更深层空间!
嗡——
低沉、庄严,仿佛亿万生灵低语汇聚,又仿佛大地深处脉动的鸣响,骤然自城市地底传来,瞬间压过了戏楼内所有的丝竹唱念之声!
紧接着,整座城市的地面,无论是《血锈街巷》残留的污血,《鬼唱洋场》褪去的幽绿,《孤军坟场》平息的黄沙,还是《饕餮仙宴》散尽的油腻,此刻都同时震颤起来!
一道道幽深、古朴、边缘缭绕着淡淡金色光晕的裂缝,毫无征兆地在大地上绽开!裂缝中喷涌出的不是岩浆或秽物,而是精纯、凛冽、仿佛能洗涤一切污浊的幽冥之气!
天空之上,那一直悬浮、投下幽绿光柱的“楼阁戏台”虚影,第一次剧烈地晃动起来,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响,表面的光影疯狂闪烁,仿佛遇到了天敌!
戏楼内,雾气翻腾,那些僵硬的“观众”发出不安的窸窣声,台上的伶人更是停下了动作,油彩脸上露出拟人化的惊愕。
追命停下了动作,目光穿透戏楼的虚幻帷幕,望向外界。
只见每一道地面裂缝之中,影影绰绰,旌旗招展!
率先踏出的,是两队整齐肃穆的仪仗。牛头马面,身躯高大,面目威严,一个手持钢叉,一个拖着锁链,幽冥气息凝如实质,踏步间地面凝结白霜。他们沉默分立两侧,开辟出一条通道。
随后,一黑一白两道高瘦身影飘然而出,帽檐垂下,看不清面容,唯有手中哭丧棒与拘魂索散发着令魂魄战栗的寒意。正是黑白无常,范无咎与谢必安。他们并未看向任何一处鬼蜮,只是静静立于裂缝之前,仿佛在等候。
紧接着,更多的身影从裂缝中浮现。
手持判官笔、展开生死簿虚影的判官,目光如电,扫视四方,笔下朱砂红光隐现。
身着文武官袍,气息或刚正或肃穆的十殿阎罗虚影,虽未完全降临,但其磅礴威压已让天空的戏台虚影扭曲暗淡。
各司其职的鬼差蜂拥而出,勾魂使、索命使、刑狱使……他们或持刀叉,或握鞭锤,或捧簿册,阴气森森却又秩序井然,迅速分散,隐隐对各处尚未完全平息的鬼蜮节点形成包围之势。
而这浩荡幽冥大军的最中央,那道最大的裂缝之上,金莲涌现,梵唱隐隐。
一头形似狮虎、头生独角、通体覆盖着暗金色鳞片的巨兽缓缓走出,它目光温润而睿智,仿佛能看透世间一切虚妄,正是地藏王菩萨座下神兽——谛听。
谛听之上,端坐一人(或者说,一尊菩萨)。
他身披简单的僧袍,未现万丈金身,面容平和宁静,双目微阖,手中持着一串古朴的念珠。周身并无刺眼神光,只有一层柔和的、仿佛能包容一切苦难与黑暗的淡金色光晕。他的存在本身,就像一块定海神针,让翻腾的幽冥之气变得温顺,让躁动的城市鬼蜮为之一静。
地藏王菩萨!
并非化身,而是本尊一缕重要意识降临!连同其麾下直属的幽冥司掌力量,几乎倾巢而出!
这一幕,不仅让《浮生戏楼》内的存在惊呆了,连天空那一直俯瞰、操控“剧目”的戏台虚影最高处,那个模糊的身影也猛地站起,虚幻的面容上第一次露出了难以置信与深深的忌惮。
“幽冥……地府……怎会……”戏台虚影中传出惊怒交加的低吼,它试图调动剩余的所有幽绿光柱,加强尚未被追命触及的核心鬼蜮,但那些光柱在幽冥之气的冲击和地藏王无形场域的镇压下,明灭不定,威力大减。
地藏王菩萨缓缓睁开双眼。
他的目光并未看向天空的戏台,而是先轻轻扫过追命所在的《浮生戏楼》,眼中闪过一丝淡淡的赞许与了然,仿佛早已洞悉一切前因后果。
然后,他抬眼,望向天空那扭曲的戏台虚影,以及城市中剩余的数道挣扎的幽绿光柱。
“苦海无边,回头是岸。”菩萨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在每一个生灵(无论是活人还是怨灵)的心底响起,温和,却带着无可违逆的慈悲与威严,“以此邪法,聚怨成蜮,扰阴阳,乱轮回,更欲以众生魂灵为戏,实乃罪孽深重。”
他手中念珠轻轻转动。
“唵、嘛、呢、叭、咪、吽——”
六字大明咒随着念珠转动轻声诵出,每一个字都化作一枚巨大的、金光璀璨的真言符文,冲天而起!符文并未直接攻击,而是高悬于城市上空,缓缓旋转,洒下无尽柔和金光。
这金光与幽绿光柱截然不同。它照在《血锈街巷》残留的暴戾怨卒身上,那些士卒眼中的血红缓缓褪去,僵硬的肢体放松,脸上露出茫然继而解脱的神色,身影渐渐淡化,被接引向幽冥裂缝。
照在《鬼唱洋场》那些模糊的“演员”身上,扭曲的五官恢复平静,靡靡之音消散,他们停下机械的动作,对着金光来源(地藏王)的方向,深深一躬,化作光点消散。
照在《孤军坟场》尚未完全平息的沙土上,仿佛有温暖的雨落下,安抚那最后的悲凉,无数细微的光点从沙土中升起,如同夏夜萤火,飘向轮回。
照在《饕餮仙宴》被净化的街道,最后一丝甜腥被涤荡,隐隐的饱嗝与叹息声中,残留的饕餮欲念如雪消融。
至于追命所在的《浮生戏楼》,金光普照之下,那些雾气、戏台、伶人、“观众”,如同阳光下的冰雪,迅速消融。强行施加的“角色”命运束缚寸寸断裂。戏楼本身发出哀鸣,开始崩塌还原为普通的废墟。
“不——!这是我的戏台!我的剧目!谁也不能夺走!”天空戏台虚影中的身影发出狂怒的咆哮,它调动最后的力量,数道最为粗壮的幽绿光柱拧成一股,化作一只狰狞的巨爪,抓向地藏王菩萨,做最后的反扑。
然而,未等地藏王有所动作。
他座下的谛听,只是微微抬头,发出一声低沉的、仿佛直接响彻灵魂的轻吼。
“哞——”
那声音仿佛蕴含着洞察一切真实的力量。绿色巨爪在靠近金光范围时,猛地一滞,构成它的无数怨念、记忆、扭曲规则,如同被照妖镜照射,瞬间显露出无数破碎、痛苦的众生面孔和混乱的因果线,自身结构开始不稳、崩解。
黑白无常同时动了。
哭丧棒挥出,道道勾魂索影没入绿色巨爪之中,不是拉扯,而是“梳理”,将那混乱纠缠的怨魂执念强行分离、剥离。
判官虚影手中判官笔一点,朱红光芒如利剑刺入巨爪核心,那是针对主导此邪法之“罪业”的审判与标记。
十殿阎罗虚影齐齐抬手,幽冥法则如天网降下,镇压、禁锢那反扑的邪力。
巨爪轰然溃散,化为漫天飘零的绿色光点,随即被无处不在的金光净化、超度。
天空中的戏台虚影发出最后一声不甘的尖啸,寸寸碎裂,那个模糊的身影在金光中扭曲、淡化,留下一道怨毒无比的视线,最终彻底消失。笼罩城市的幽绿天幕,如同被打碎的玻璃穹顶,哗啦啦破碎、消散,露出后面真实(虽然依旧被阴云笼罩)的夜空。
城市中剩余的鬼蜮光柱,在地府力量的全面镇压与地藏王的超度金光下,迅速瓦解平息。无数被困、被扭曲的魂灵得到解脱,化作道道流光,汇入那些幽冥裂缝之中,被有序引渡。
地府鬼差们各司其职,有条不紊地清理着残存的怨气、捕捉游离的凶魂、修复被鬼蜮侵蚀的阴阳边界。
大局已定。
地藏王菩萨的目光,再次落回已然恢复平静的《浮生戏楼》原址——如今只是一片空旷的街角。追命的身影独立其中,黑衣依旧,仿佛刚才那改天换地般的幽冥降临与他无关。
菩萨微微颔首,声音直接传入追命心间:“小友以‘定义’破妄,直指本源,消弭数处大患,为幽冥介入厘清浊气,奠定胜机,功德匪浅。此番因果,幽冥铭记。”
追命面色平静,对着地藏王菩萨的方向,微微欠身,算是回礼,并无多言。
地藏王也不在意,抬首望天,似在观照此城更深层的因果脉络,又似在看向那戏台虚影消失的虚空深处。
“幕后之辈,借‘戏’之名,行掠夺操控之实,其根不在此界,然此番受创,必不甘休。阴阳秩序,还需更勤加维护。”菩萨对追命,也像是对所有幽冥司掌者言道。
言罢,他手中念珠最后转过一圈,漫天金光与幽冥裂缝开始缓缓收敛。谛听转身,载着菩萨,率先步入最大的那道裂缝。黑白无常、判官、十殿阎罗虚影、牛头马面仪仗、众多鬼差,也如同潮水般有序退入裂缝之中,消失不见。
地面愈合,幽冥气息消散,只留下被净化后格外清冷的空气,以及城市中无数懵懂醒来、不知发生何事的生灵。
追命独立夜色中,仰望星空片刻。
楼阁戏台的威胁暂时解除,但正如地藏王所言,幕后之手并未根除。而这座城市的伤痕,以及更多可能潜藏的“剧目”,仍需警惕。
他转身,黑色风衣融入尚未完全散尽的夜色,身影几个闪烁,消失在城市错综复杂的街巷阴影之中,继续着他未竟的巡行与守望。
夜空澄净,仿佛刚才那场惊动地府、菩萨亲临的鬼蜮大战,只是一场过于离奇的幻梦。只有极少数感知敏锐者,能察觉到空气中残留的那一丝庄严与慈悲的余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