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无声者 (第2/2页)
“岳博士。”赵铁军的声音不高,带着一点沙哑,是长期在嘈杂环境中喊话留下的痕迹。他没有寒暄,直接指向旁边工作台上已经打开的一份厚厚的纸质文件——正是那份附有二十七条条件的计划书。“附录D,第十七款,关于‘通道理论不存在’情况下的强制折返程序,我有几个操作性问题需要明确。”
岳坤走过去。“请说。”
赵铁军用指尖点在条款上:“这里写,‘连续七十二小时无有效谐振信号增强,或遭遇不可逾越之自然障壁,经指挥官与安保专家共同评估后,应启动折返’。问题一,‘有效增强’的量化标准是什么?你的手表信号强度波动多少算‘增强’?问题二,‘共同评估’如果出现分歧,比如我认为该折返,你认为还能继续,裁决机制是什么?问题三,”他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岳坤,“当出现‘灰色地带’——比如信号微弱波动,前方障壁看似可尝试突破但风险极高,而任务时间又所剩无几时,决策权重会向任务目标倾斜,还是向队员生存概率倾斜?”
每一个问题都精准地钉在计划执行最脆弱、也最容易产生分歧的关节上。没有质问,只有纯粹的、基于专业经验的求真。
岳坤没有回避他的目光。“问题一:信号强度波动超过基准噪声水平百分之七,并持续十分钟以上,视为‘有效增强’。具体数值可以由苏妍博士的设备实时监测。问题二:出现分歧时,以安保专家的风险评估为优先考量。我的指挥权不凌驾于你的专业判断之上。问题三,”他停顿了一下,语气更沉,“在‘灰色地带’,我的个人倾向是继续。但我受过的训练和这份协议要求我,必须将队伍生存置于首位。所以,我需要你的专业判断作为我个人倾向的‘刹车系统’。赵队长,在这个任务里,你的首要职责不是保障任务成功,而是保障这支小队在协议允许的范围内,尽可能活着回来。必要时,包括强制带我回头。”
赵铁军盯着他看了足足五秒钟,那审视的目光仿佛要穿透他的颅骨,直接检查他脑中的每一个念头。然后,赵铁军缓缓点了点头,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极其细微的一丝。
“清晰。”他收回手指,“那么,我们需要在出发前,将这份协议里所有‘共同评估’、‘协商决定’的模糊条款,全部转化为具体的、可操作的决策流程图和信号标准。每个人,包括那位还没到的地质学家,都必须签字确认。没有模糊空间,才能在没有后援的地底下活下去。”
“同意。”岳坤伸出手。
赵铁军握住,他的手粗糙而有力,握持的时间恰到好处,传递出一种务实的认可。“我会在今晚草拟出流程图初稿。另外,根据我对条款里装备清单的理解,我们的负重和火力配置几乎无法应对中型以上的突发地质危机或……其他未知风险。我需要你知道并接受这个事实:我们的安全边际非常薄。”
“我知道。”岳坤收回手,“我们是在赌一个理论。理论如果错了,再多的装备也只是陪葬。”
离开C3区,岳坤没有回居住舱,而是转向基地的中央档案库。他在一台可查询公共学术记录的终端前坐下,输入了“林雨”和“岳振华”两个关键词。
检索结果很快出现。有几篇联合署名的会议摘要,还有一篇正式发表于《地球物理学报》的论文:《谐振探测在裂隙介质中的信号衰减模型验证——以东海冲绳海槽区域为例》。通信作者是岳振华,第二作者就是林雨。
岳坤点开那篇论文。摘要显示,他们利用在第三区附近布设的临时探测器阵列,捕捉到了一次罕见的小规模海底慢地震事件,并成功记录到了伴随的、特定频率的谐振波信号衰减数据,验证了岳振华提出的一个修正模型。论文最后致谢部分,有一句:“特别感谢林雨博士在野外数据采集中的卓越工作与深刻见解。”
父亲从未在家里提起过这位合作者。但看论文发表时间,正是他去世前一年。那段时间,父亲总是风尘仆仆,在家呆不了几天就又出门,说是有“关键的野外验证”。母亲私下里抱怨过,说他把家当旅馆。现在想来,那些“关键的验证”,或许就与东海,与第三区有关。
岳坤关掉终端。父亲的世界,他从未真正走进去过。而现在,他却要沿着父亲隐约指出的方向,走向地心。
回到舱室,他收到了林雨发来的加密确认信息,只有一句话:“已接收任务简报,明早06:00时准时报到。愿科学指引前路。——林雨”
夜深了。
基地模拟的夜间照明调至最低,窗外(虚拟景观屏幕)是一片深邃的星空图景——那是灾变前最后一个晴朗夜晚,由“伏羲”阵列拍摄并存储下来的。如今,地表恐怕早已被狂暴的太阳风等离子体和尘埃笼罩,不见天日。
岳坤从抽屉深处取出一个用软布包裹的小物件。揭开布,里面是女儿小满用儿童黏土捏的“太阳”,圆滚滚的,涂着已经斑驳的金色和红色釉彩。旁边是一张用防水塑封膜仔细保护起来的全家福照片。照片上的妻子林静搂着他的胳膊,笑容温婉;小满骑在他脖子上,小手挥舞着,冲着镜头做鬼脸。背景是老家的山坡,阳光灿烂,绿草如茵。
他看了很久,然后用最柔软的缓冲材料将它们包裹好,放入一个只有巴掌大的高强度防水密封袋中。封口前,他停顿了一下,拿起一支笔,在密封袋内侧的空白标签上,用力写下一行字:
“给静静和小满:如果迷路,这是我的坐标。”
他写下的是秦岭一号基地精确的地理坐标和深度。
然后,他将密封袋放入战术背心内层,最贴近胸口的位置。
做完这一切,他躺下,却没有丝毫睡意。脑海里反复回放着计划细节、第三区那规律的“心跳”波形、赵铁军尖锐的问题、父亲论文里的图表……最后,所有画面都沉淀下来,化为一片黑暗。黑暗中,只有手腕上传来手表秒针跳动的微细触感,和想象中,脚下无尽岩层深处,那可能存在的、幽暗通道的轮廓。
不知过了多久,基地的广播系统传来低功率运行的轻微电流声,接着,柔和但清晰的女声响起,在每一间舱室、每一条走廊回荡:
“所有人员请注意:”
“‘归途’计划执行队成员,请于明日06:00时,在C3区集合点完成最终集结,接受出发前最后简报与装备配发。”
“重复:‘归途’计划执行队……”
广播循环播放着。
岳坤睁开眼,舱内依旧昏暗。但他知道,夜晚结束了。
他起身,开始最后一次检查自己的个人装备。动作稳定,一丝不苟。
手表表盘上,荧光指针指向05:42。
距离踏入黑暗,还有十八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