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深渊之上 (第1/2页)
设备间的灯光白得刺眼。
岳坤把最后一道密封环拧紧时,听见“咔”的轻响。防护服内衬的冷却管开始工作,细微的凉意从后背脊椎两侧蔓延开来。
“通讯测试。”站在对面的装备员敲了敲他头盔侧面。
“收到,清楚。”岳坤听见自己的声音在头盔里回荡,有点陌生。
“记住三件事。”装备员竖起三根手指,“第一,跟紧雷工,别落单。第二,别碰任何发红发烫的岩石表面。第三,如果头盔报警冷却系统过载,立刻撤离。‘盘古’区的热害不是开玩笑的。”
岳坤点头。他环视四周——这次下探的五人小队已经整装完毕。除了他,还有“女娲”区派来的生态研究员,一个看起来最多二十五岁的“大禹”水循环技术员。带队的是“盘古”自己的人:向导雷刚,身材敦实得像截老树桩,脸上有被高温蒸汽燎过的旧疤痕;还有个抱着数据板的地质记录员,一直低着头核对什么。
“都齐了?”雷刚的声音从通讯频道传来,带着常年在地底工作的人特有的粗粝质感,“走,带你们见见真正的地球。”
他们走进的电梯和基地里常见的完全不同。门是厚重的多层合金,闭合时发出沉闷的液压声。外界的声响——通风系统的低鸣、远处隐约的人声——瞬间被隔绝。
“当前深度,负六百米。”雷刚按下控制板上的按钮,“启动下降程序。全程大约四分半钟。”
电梯动了。
不是平稳下落,而是一种带着轻微颠簸的持续加速。失重感抓住胃部往上提,耳膜因为压力变化嗡嗡作响。岳坤侧过头,透过观察窗往外看。
最初几十秒,窗外是人工开凿的规整井壁,照明灯带连成流淌的光河。接着,井壁变得粗糙,露出岩石原本的模样——深灰、铁黑、暗红,各种颜色混杂在一起,偶尔有晶簇在灯光下闪过细碎的反光。越往下,岩石颜色越深,观察窗边缘的温度计数字开始跳动上升。
“我们现在穿过的是古沉积岩层和变质岩带。”地质记录员平静地解说,“注意看,接下来会进入更古老的结晶基底,热流值会显著升高。”
岳坤其实不太懂什么是“结晶基底”。他只能看见窗外的岩石在持续下坠中变得模糊,颜色越来越深,像融化在黑暗里的墨。
电梯震动了一下,速度放缓。深度计的数字最终停在“-2350”。
门开了。
热浪迎面扑来。
即使隔着冷却系统,岳坤也能感觉到那股灼人的辐射热。他迈出电梯,眼前的景象让他呼吸一滞。
这不是他想象中的“地下基地”。
这是一个巨大到让人眩晕的天然洞窟,人工照明只能勉强勾勒出它轮廓的十分之一。洞顶高得隐没在黑暗里,无数冷凝管道像倒挂的钟乳石垂下,滴落着乳白色的液体。空气潮湿得能拧出水,面罩内侧迅速凝结雾气。
远处,三台如同史前巨兽般的钻探平台正在工作。每台都有五层楼高,巨大的钻头缓慢旋转,深入下方暗红色的井口。机器轰鸣在洞窟里回荡成持续的低音,震得人胸腔发麻。钻头带出的碎石哗啦啦倾泻到传送带上,蒸腾的热气在灯光下扭曲上升。
而在更深的阴影里,岩壁裂缝中透出暗红色的微光——那是地热,从地球心脏渗出来的余温。
“欢迎来到‘炎庭’,‘盘古’计划的主作业区。”雷刚走在前面,靴子踩在潮湿的碎石地面上,“跟着我,踩黄线走。不要离开安全通道,不要触碰任何岩体,不要直视地热溢出口——红外辐射能在一分钟内灼伤视网膜。”
小队排成一列,沿着狭窄的通道前行。岳坤看见穿着臃肿银色隔热服的工作人员在机器间忙碌,机械臂抓起巨大的钻头齿冠进行更换。一辆重型运输车隆隆驶过,车上固定着一截直径超过一米的圆柱状岩石,断面在灯光下呈现出复杂绚丽的晶体层叠结构。
“那是刚取出的深部岩芯,从地下五千米提上来的。”地质记录员说,“我们要去的资料库在侧翼,环境相对好一些。”
资料库是一个在岩壁上开凿出的宽阔空间。温度确实低了几度,但依然闷热。强力通风系统持续运转,发出低沉的嗡鸣。房间两侧立着高耸的存储架,从地面一直延伸到二十多米高的洞顶,架子上密密麻麻摆放着岩芯样本、矿物标本,以及成排的老式数据存储阵列——在地底这种强电磁干扰环境,早期的模拟记录只能用这种物理介质保存。
“交叉巡检的规矩。”雷刚指了指房间中央几张厚重的金属工作台,“每人两小时,可以查阅非密级资料,内容需要和‘盘古’的研究方向相关。之后我带你们参观正在作业的钻探面。现在,自由活动。”
生态研究员立刻走向古生物化石数据库,水循环技术员去调取深部水化学分析报告。
岳坤走到一台终端前。屏幕亮起,他输入自己的权限代码。界面弹出,他犹豫了几秒,在搜索栏里敲下关键词:“东海区域”、“深部构造”、“历史勘探数据”。
检索结果刷出长长一串。大多是学术论文标题、工程报告名称,充斥着岳坤看不懂的专业术语。他快速浏览,手指在触摸板上滑动,目光扫过那些密密麻麻的文字。
突然,他停住了。
列表里有一个条目,标题相对直白:《东亚岩石圈深部疑似连通结构理论模型汇编(基于多源异构数据)》。
他点开。
里面是数百份图纸和文档的索引。岳坤一页页翻过,大多是复杂的地球物理剖面图、等值线图、三维渲染模型——对非专业的人来说,这些图像就像抽象画,能看出形状,但读不懂含义。
直到他翻到其中一张图。
那是一张合成图,把整个东亚地区地下五十公里范围内的多种探测数据叠在一起。不同颜色代表不同的岩石物理性质——密度、波速、电阻率。而在这些色彩斑斓的背景上,有几条用显著虚线标注的、蜿蜒贯穿整个区域的“带状”异常。
图的标题很谨慎:《推测的深部高导/低阻异常带分布(连通性未经验证)》。
图例说明写着:“虚线区域表示根据历史地震波走时异常、大地电磁测深数据反演推测的可能存在局部熔融或高压流体的地带。该模型仅为理论推演,缺乏直接钻探验证。”
岳坤的呼吸变轻了。
他的目光死死盯住其中一条虚线。它从代表秦岭山脉下方的区域起始,呈舒缓的波状向东延伸,穿过整个华北地区,最终抵达东海陆架边缘。在虚线尽头,有一个清晰的星标。
星标旁的标注是:“东海三号深部观测站(现‘东海第三区’主体结构上方)”。
地脉通道。
一个仅仅存在于理论模型中,用“推测”、“可能”、“未经验证”这些词包裹着的——希望。
岳坤感到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跳动。他尝试调取这张图的详细分析报告和原始数据,但屏幕弹出提示:“该条目关联‘盘古’计划内部研究备忘录,访问需二级专项权限或现场高级研究员临时授权。”
“你对‘秦岭-东海深部走廊’的模型感兴趣?”
一个温和的声音从侧后方传来。
岳坤转身,看见一位头发灰白、戴着厚眼镜的老者站在不远处。老人穿着洗得发白的实验服,手里端着个老式保温杯,正若有所思地看着屏幕上的图。
“我是岳坤,‘后羿’工程的。”岳坤简单介绍,“来学习的。”
“我知道你。解决了‘地磁耦合扰动’的那个空间站科学家。”老者微微点头,走过来伸出手,“秦海川,‘盘古’计划深部构造课题组的。这张图……是我们课题组十多年前做的一个推演。”
“推演?”岳坤重复这个词。
“嗯。”秦海川走到旁边另一台终端前,熟练地调出几份文件,“你看,我们整合了七八十年代几个超深钻项目的岩芯数据和地温测量结果——就像用一根极长的探针刺进地球,测量某个点的温度和压力。”
他切换页面:“然后加上九十年代以后区域地震层析成像的反演结果——你可以理解为用成千上万次地震波当‘X光’,给地球内部做CT扫描,得到大致的结构影像。”
再切换:“还有零散的历史矿井突水、瓦斯异常涌出记录,这些是现场的直接证据,但非常局部。”
秦海川把几份文件并排显示在屏幕上:“我们把这些来源不同、精度不同、时空分辨率都不同的‘碎片信息’,用数值模型融合、插值、解释,试图勾勒出地下深部可能存在的、相对‘软弱’或‘活跃’的带状结构。我们当时开玩笑,叫它‘地球的经络猜想’。”
他的语气平和,但透着学术工作者的严谨:“当然,它始终只是个猜想。我们从未,也无法真正挖到那种深度去亲眼看看。后来……你也知道,世道变了。这类需要长期投入、短期看不到应用价值的基础研究,优先级一降再降,最后基本停滞了。”
岳坤盯着屏幕。他听懂了——这不是地图,这是用各种间接证据拼凑出来的“嫌疑犯画像”。可能有这么个东西,也可能没有。可能长这样,也可能完全不是这样。
(本章未完,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