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旧火余烬 (第2/2页)
陆见野的心脏沉了下去。如果所有记录都被销毁,他来这里还有什么意义?就为了看看自己被改造的地方?为了确认自己是个怪物?
就在这个念头升起的瞬间,怀中的箱子再次震颤。
这次不是引导,是更明确的指向。箱子在他怀中微微倾斜,像指南针的指针,指向实验室右侧一个不起眼的角落。那里有一个倒塌的储物架,金属架子已经扭曲变形,架子上原本摆放的试剂瓶全部碎裂,各色化学液体混合在一起,在地面上凝结成五彩斑斓的、像抽象画般的硬块,硬块表面光滑如釉,反射着手电光,形成诡异的光斑。
陆见野走过去。靴底踩在化学硬块上,发出轻微的、像踩碎薄冰的脆响。他用脚踢开碎片,碎片飞溅,在黑暗中划出短暂的弧线。储物架后面,墙壁上有一个通风管道口。口的盖板已经脱落,斜靠在墙边,盖板表面有高温灼烧后形成的焦黑和水渍。管道内部一片漆黑,直径刚好能容一人爬行,内壁是不锈钢,反着手电光,形成无数晃动的光斑,像无数只眼睛在黑暗中眨动。
管道边缘有烧焦的痕迹,但奇怪的是,焦痕只集中在口部周围,管道深处看起来相对完好。而且,管道口附近的空气温度明显更低。有一股微弱的、持续的气流从管道深处流出,带着陈年的灰尘和金属的味道,还有一丝……纸张烧焦的味道。
箱子指向这里。
陆见野蹲下身,将手机咬在嘴里,用双手撑住管道边缘。不锈钢冰凉刺骨,像寒冬的金属栏杆。他用手电照进管道。光束刺破黑暗,照亮了内壁光滑的表面,表面有细微的划痕,像有什么东西被拖拽通过时留下的痕迹。管道向下倾斜大约三十度,延伸向黑暗深处。在管道深处大约五米的位置,有什么东西卡在拐角处——一个暗色的、方形物体,边缘反射着金属光泽。
他回头看了一眼实验室入口。门还开着,走廊的冷白灯光透进来,在地上投出一个梯形的光斑,光斑边缘模糊,像被黑暗侵蚀。外面寂静无声,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越来越强烈——不是来自现实,是来自墟城本身。这个空间在观察他,在读取他的情绪,在用他的恐惧、困惑、愤怒喂养那些幽灵回放,让它们更清晰,更持久,更真实。
没有时间犹豫了。
陆见野将密封箱从背上取下。箱子侧面有背带,他之前没注意到——背带是隐藏式的,按下一个卡扣才会弹出。他将箱子背在胸前,这样爬行时不会碍事。然后俯身爬进通风管道。
管道比他想象得更窄。肩膀几乎擦着两侧内壁,他只能用手肘和膝盖支撑,一点点向下挪动。不锈钢表面冰凉,隔着衣服也能感觉到寒意,那寒意不是单纯的低温,是带着某种情绪残留的冰冷,像触摸死者的皮肤。每向前移动一寸,管道内壁就传来细微的、像金属疲劳的呻吟声,仿佛这个结构已经处于崩溃边缘。
向下爬了大约十米,管道拐了个弯,变成水平延伸。那个方形物体就在拐角后不远处。陆见野爬过去,手肘在冰冷的不锈钢上摩擦,发出沙沙的声响。在管道这种密闭空间里,所有声音都被放大,他自己的呼吸声像风箱在拉动,心跳声像有人在远处敲鼓。
他终于够到了那个物体。
是一个防火安全盒。
金属材质,手掌大小,表面有高温灼烧的痕迹,原本的灰色烤漆已经大部分剥落,露出底下银白色的合金基底,基底上有一层氧化形成的淡黄色薄膜。盒子整体结构还算完整,边角有轻微变形,但密封性看起来良好。盒子正面有一个小小的数字锁,四位密码,转轮是金属的,表面有防滑纹路,纹路里嵌着黑色的污垢。
陆见野尝试了几个显而易见的组合:0000,转轮转动时发出干涩的咔嗒声;1234,同样没有反应;他自己的生日,他试了两次,因为不确定档案里记录的是真实生日还是进入新火计划后分配的日期——都没用。锁很坚固,强行破坏可能会损坏里面的东西,而且在这种狭窄空间里,他也没有合适的工具。
他靠着管道壁坐下,冰冷的金属透过衣服传来寒意。他将盒子放在膝盖上,借着手电光仔细观察。光线在狭窄管道里形成强烈的明暗对比,盒子表面的每一道划痕都投下深深的阴影。除了烧痕,盒子表面还有一些细微的划痕,像是有人用尖锐物体——也许是螺丝刀,也许是碎玻璃——刻上去的。划痕很浅,需要特定角度才能看见。
他擦去表面的浮灰,灰尘在光束中飞扬,像微型星系在爆炸。他调整手机的角度,让光线以几乎平行的角度照射盒子表面。划痕显现了。
不是字,是数字。很浅,但排列有规律,刻在盒子侧面的边缘:
3-2-0-1
不是他的生日,不是任何有纪念意义的日期。陆见野皱起眉头,大脑飞速运转。实验室门牌上的编号是007,零号收容区。零在数字中是0,七是7,但新火计划应该有自己的编码系统。实验日志残页上提到“Day47”,那可能是一个连续记录的天数。
等等。
他想到那张泛黄照片。照片背面,之前没注意到,有一行极小的、用铅笔写下的字迹,已经模糊到几乎无法辨认。他放下盒子,从内袋里掏出照片,凑近手电光。光束聚焦在照片背面,那些模糊的笔画在强光下逐渐清晰:
“零号首次稳定日:3月20日,第1次记录。”
字迹很工整,是女性的笔迹,可能是那个叫林薇的研究员写的。3月20日,第1次记录。3201。
不是日期,是编号。零号试验体首次稳定记录的编号。
陆见野深吸一口气,冰冷的空气让他肺部发紧。他将数字锁的转轮拨到3,转轮发出轻微的咔嗒声;拨到2,又一声;0;1。
第四个数字转到位时,锁芯内部传来一声与之前不同的、更清脆的机械响声。
咔嗒。
轻微的、但明确的解锁声。盒子盖弹开一条缝,缝隙里涌出一股气味——不是纸张陈年的霉味,是更刺鼻的、化学试剂的味道,像某种固定液或显影剂。
他掀开盖子。里面没有文件,没有U盘,只有一张纸。或者说,一张纸的残骸。纸张大部分已经烧焦碳化,只剩下右下角巴掌大的一块还算完整。纸是实验室标准记录纸,淡黄色,纸质厚实,抬头印着“新火计划·实验日志”,下面是日期栏和记录人签名栏,但那些部分都已经烧毁,只剩下边缘的焦黑锯齿。
唯一幸存的是纸张中央的一小段文字。
字迹是手写的,用的是蓝色墨水,墨水在高温下发生了化学反应,变成了深紫色,在烧焦的边缘显得格外清晰,像用血写在灰烬上。陆见野捧起那张残页,手指在颤抖——不是恐惧,是某种接近真相时的生理性战栗。他用手电光聚焦在字迹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读:
“Day47,零号试验体(陆见野)首次融合成功,情绪承载量突破理论值300%,达到327%。观测到跨维度情绪共振现象,试验体可接收并放大半径50米内所有生物的情绪波动,并可将接收到的情绪能量转化为可观测的物理效应——今日实验中,试验体在无外力干预的情况下,使三米外的温度计读数上升2.3°C,使培养皿中的水产生可见波纹。”
“但出现严重副作用:人格解离前兆。试验体开始出现第二人格体征,该人格在脑波监测中呈现独立的α波和θ波节律,与主体人格脑波完全分离。第二人格自称‘守夜人’,情绪频率与主体完全相反,呈绝对冷静态,但对《悲鸣》类高浓度情绪残留物表现出异常亲和,接触后情绪承载量可进一步提升,但人格解离速度加剧。”
“秦首席坚持继续实验,认为这是‘进化必经阶段’,是‘人类意识突破生物局限的钥匙’。我反对。根据协议第7.3条,当试验体出现不可逆人格分裂时,项目必须终止。建议立即终止零号项目,并对试验体进行记忆清洗及人格整合。若无法整合,应启动安乐死协议。”
“记录人:林薇(二级研究员)”
“附:秦首席已驳回我的建议。他说‘守夜人’不是副作用,是进化产物。他说零号将成为新火计划最终的‘火种’。我怀疑他的判断已受项目成果影响。我将备份此日志于安全盒,若我发生意外,请后来者——”
文字在这里中断。不是自然结束,是纸张被烧毁的边缘切断了句子。最后一个“者”字只有半边,剩下的部分化为了灰烬。
陆见野盯着那段文字,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变冷。不是比喻,是真的冰冷感从指尖开始蔓延,顺着手臂爬向心脏,所过之处肌肉僵硬,血管收缩,呼吸变得困难。那些字句像一根根冰锥,钉进他的意识:
人格解离。第二人格。守夜人。
情绪承载量327%。跨维度共振。物理效应。
秦守正的坚持。林薇的反对。安乐死协议。
所以那些他以为自己只是“情绪感知敏锐”的时刻,那些他走在人群中突然被大量情绪淹没几乎要呕吐的时刻,那些他偶尔会出现的、绝对冷静到近乎非人的状态——在危机中完全感觉不到恐惧,在悲伤时流不出一滴眼泪,像有个透明的玻璃罩把他和世界隔开——那些他对《悲鸣》无法解释的吸引力,那种一靠近画作就像回到家般的归属感……
都不是天赋。
是实验的副作用。是人为制造的精神分裂。是强行在他意识里塞进去的另一个“人”。
而秦守正知道。他不但知道,还坚持继续。他把这种分裂称为“进化”,把陆见野称为“火种”。
为了什么?为了把人类情绪变成能源?为了制造活体情绪放大器?还是为了……其他更可怕的目的?
手电光突然闪烁了一下。
不是电量不足,是受到某种干扰。光线明暗交替,频率越来越快,像坏掉的日光灯在濒死挣扎。同时,管道深处传来声音——不是回放,是真实的声音。金属扭曲的嘎吱声,像有什么巨大的东西在管道深处移动,沉重的质量压迫着不锈钢管壁,使管道发出结构性的呻吟。那声音由远及近,朝着他这个方向。
还有呼吸声。
沉重的、带着液体杂音的呼吸声,吸气时像生锈的风箱在拉动,呼气时伴随着低沉的、像野兽般的呼噜声,呼噜声里混着黏稠液体翻涌的咕噜声。
陆见野猛地抬头,手电光射向黑暗深处。
光束在管道中形成一道圆锥形的光柱,光柱尽头,黑暗浓得像墨。但就在那浓墨之中,有什么东西在反光——不是金属的反光,是更湿润的、像生物体表黏液的反光。那反光在移动,缓慢地、不慌不忙地朝着他的方向移动。
管道在震动。细微的、但越来越强的震动,从深处传来,顺着不锈钢壁传导到他背靠的位置。震动的频率很规律,像……脚步声。沉重的、缓慢的、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受压变形的呻吟声。
有什么东西在管道里。
正在朝他走来。
陆见野迅速将日志残页塞进外套内袋,贴身放好。盖上盒子,但盒子已经无用,他将其推到一边。转身,开始往回爬。动作必须快,但管道狭窄,他只能一点一点倒退,用脚探索身后的空间,用手肘和膝盖交替支撑移动。背上的密封箱碍事,但他不敢取下——那里面是《悲鸣》,是他现在唯一的“武器”,如果那东西能称为武器的话。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越来越清晰,每一步都伴随着金属受压的尖锐呻吟,像管道随时会塌陷。更诡异的是,空气中开始出现一股气味——臭氧混合着铁锈,还有那股甜腻的、像腐烂水果的化学品味,现在又多了一股……血腥味。不是新鲜的血,是陈年的、已经氧化的血,混着脓液的腥臭。
他爬回拐角,抬头看向向上的管道口。还有大约八米。八米在平地上是几步路,在这种狭窄、陡峭、光滑的管道里,却像八百米一样遥远。他加快速度,手肘和膝盖在金属壁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像指甲刮黑板的噪音。外套的肘部磨破了,皮肤直接接触冰冷的不锈钢,摩擦带来的灼痛和冰冷的触感同时传来,形成诡异的感官混合。
身后的脚步声突然停了。
寂静。
死一般的寂静。
只有他自己的喘息声,和心脏在耳膜里咚咚的撞击声。陆见野僵在原地,屏住呼吸。汗水从额头滑落,滴进眼睛,带来刺痛。他不敢回头,只能竖起耳朵,捕捉任何细微的声音。
有呼吸声。
沉重的、带着液体杂音的呼吸声,从他身后不到三米的位置传来。那呼吸不是人类的节奏——吸气时间极长,持续了至少十秒,像在品味空气中的味道;呼气时伴随着低沉的、像野兽般的呼噜声,呼噜声的尾声拖得很长,渐渐变成一种……咯咯声,像有液体在喉咙深处翻滚。
然后,有东西碰了他的脚踝。
不是手,不是爪子,是某种更冰冷的、光滑的东西,像金属探针,但表面有节肢动物的环节感。触感从脚踝向上滑动,沿着小腿,到膝盖,所过之处皮肤起了一层鸡皮疙瘩。那东西在探索,在感知,在确认他的存在。滑动时有轻微的黏液摩擦声。
陆见野猛地蹬腿,用尽全力踹向身后。脚底踹中了什么坚硬的物体,不是金属,是更坚韧的、像几丁质外壳的东西,踹击发出沉闷的、像踢中树干般的撞击声。身后的东西发出一声低吼——不是愤怒,更像是……好奇,像孩子发现新玩具时的兴奋低鸣。然后脚步声再次响起,但这次是后退,渐渐远去,消失在管道深处。
他没有等待,用尽全力向上爬。手肘磨破了,血渗出来,在冰冷的不锈钢上留下暗红色的拖痕。膝盖磕青了,每动一下都传来钝痛。但他感觉不到疼痛,只有逃离的本能在驱动每一块肌肉。终于,他的手摸到了管道口的边缘,用力一撑,翻身滚出,重重摔在实验室的地面上。
背部的撞击让他眼前一黑,几乎晕厥。他躺在地上,大口喘气,冰冷的空气灌进肺里,带来刺痛。几秒后,视野恢复,他立刻转身,盯着管道口。里面一片漆黑,寂静无声,仿佛刚才的一切都是幻觉。但脚踝上残留的冰冷触感还在,裤腿上有一道细微的、粘稠的液体痕迹,在手机光下泛着暗绿色的微光,液体有轻微的腐蚀性,裤腿纤维已经微微溶解。
他爬起来,背靠墙壁,手电光扫视整个实验室。依然空荡,但那种被窥视的感觉已经达到了顶峰——不是来自管道,是来自整个空间。墟城在看着他,那些幽灵回放在看着他,三年前死在这里的冤魂在看着他。他感觉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视线像针一样刺在他的皮肤上。
手电光扫过实验室中央。那里有一个区域之前没注意到——被倒塌的设备架挡住了。现在他换了个角度,看见架子后面露出一个半圆形的金属结构,结构表面有复杂的管线接口,还有一块倾斜的控制面板,面板上的屏幕虽然碎裂,但仍有几个指示灯在微弱地闪烁,像垂死者的心跳。
他走过去,搬开烧焦的架子碎片。碎片很重,他需要双手并用,烧焦的碳化物沾在手上,留下黑色的污迹。架子后面是一个下沉式的工作区,比实验室地面低半米,需要通过三级金属台阶下去。台阶边缘已经变形,像被巨力踩踏过。
工作区中央,有一个东西。
一个冷冻舱。
不是医院里那种人体冷冻设备,是更精密的、实验室规格的维生舱。舱体呈圆柱形,直径约一米五,高两米,外壳是厚重的透明复合材料,材料在低温下呈现淡淡的蓝色调。舱体内部充满淡蓝色的低温液体,液体黏稠,像稀释过的凝胶,悬浮着无数细小的气泡,气泡在缓慢上升,像倒流的雨。舱体表面结了一层薄霜,霜的结晶在手机光下闪闪发亮,像钻石粉尘。
透过霜层和液体,能隐约看见舱内有什么东西。
一个人形。
陆见野走下台阶。靴底踩在金属台阶上,发出空洞的回响,像敲击棺材板。他来到冷冻舱前,屏住呼吸,用手擦去舱体表面的霜。霜很厚,擦掉一层又结一层,低温让他的手指迅速麻木,皮肤粘在舱体表面,撕下时发出轻微的撕裂声。
但透过短暂的清晰窗口,他能看见舱内的景象。
液体中悬浮着一个躯体。
男性,年龄看起来二十出头,赤裸,身材修长,肌肉线条清晰但不夸张,像古希腊雕塑般匀称。身上连接着数十条管线,管线是半透明的硅胶材质,内部有淡金色的液体在缓慢流动。管线从舱体底部接入,像脐带一样连接着躯体的胸口、手臂、颈部、甚至太阳穴。躯体闭着眼睛,表情平静,像在沉睡,但眉头有极细微的蹙起,仿佛在做一个不太愉快的梦。皮肤苍白,几乎没有血色,但在手机光下能看到皮肤下有极淡的、青色的静脉网络,网络分布均匀,像精密的电路图。
最诡异的是那张脸。
陆见野见过那张脸。每天早晨在镜子里,在玻璃的倒影里,在光滑的金属表面上。
那是他的脸。
不是相似,是一模一样。从眉骨的弧度到下巴的线条,从鼻梁的高度到嘴唇的厚度,每一个细节都完全一致,像同一个人在不同时间点的两张照片,连左眼角那颗极淡的痣的位置都分毫不差。唯一的区别是舱内躯体的头发更长,几乎垂到肩部,而且发色是纯粹的银白,不是老人的灰白,是带有金属光泽的、像白金般的银白,在淡蓝色液体中缓慢飘动,像水草。
还有睫毛。也是银白色,很长,在眼睑下投出淡淡的阴影。
陆见野后退一步,靴跟撞到身后的操作台。台面上的灰尘被震起,在手机光柱中翻滚如微型星云,那些尘埃颗粒在光线中清晰可见,每一颗都在缓慢旋转。他盯着舱内的躯体,大脑一片空白,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所有思考都停止了,所有逻辑都崩断了,只剩下最原始的、动物性的困惑和恐惧。
克隆体?双胞胎?还是某种更可怕的东西——备份?副本?替代品?
冷冻舱侧面的控制面板突然亮了起来。
不是全部亮起,只有几个指示灯从暗红色转为绿色,发出轻微的、持续的蜂鸣,蜂鸣声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异常刺耳。面板上的屏幕闪烁了一下,裂痕纵横的液晶屏勉强显示出图像——是扭曲的、带着干扰条纹的画面,但能看清内容:
“检测到匹配DNA及情绪频率”
“来源:外部环境”
“匹配度:100%”
“唤醒协议启动”
“倒计时:10秒”
陆见野冲向控制面板。面板上的按钮排列整齐,但大多已经损坏,只有最右侧一个红色的紧急停止按钮看起来还算完好。他猛按那个按钮,用拳头砸,用掌根捶——按钮凹陷下去,但没有任何反应。系统在自主运行,完全不受外部干扰,像早已设定好的程序在等待这一刻。
倒计时在屏幕上跳动:9秒,8秒,7秒……
他环顾四周,寻找能破坏电源的东西。操作台上有工具——一把生锈的管钳,一把螺丝刀。他抓起管钳,用尽全力砸向控制面板。金属撞击发出巨大的声响,火花迸溅,面板外壳凹陷,但屏幕上的倒计时仍在继续:6秒,5秒……
舱体内的液体开始发生变化。淡蓝色逐渐变淡,从凝胶状转为更稀薄的液体,黏稠度下降。气泡数量急剧增加,像水被煮沸,无数细小的气泡从舱底涌出,在液体中形成翻滚的白色湍流。舱内的躯体微微颤动了一下,不是整体的颤动,是细微的、局部的肌肉抽搐——手指关节弯曲,脚趾蜷缩,眼皮下的眼球在快速转动,像在做梦,而且是一个激烈的梦。
连接躯体的管线一条接一条自动脱离。不是简单地拔出,是管线末端的接口旋转解锁,然后像有生命般缩回舱体底部,缩进隐藏的收纳槽中。脱离时,接口处渗出少量淡金色的液体,液体在低温中迅速凝结成微小的冰晶,漂浮在液体中,像金色的雪。
3秒,2秒,1秒——
舱盖向两侧滑开。
不是整体抬起,是分成两半,沿着中轴线向左右分开,滑入舱体侧面的收纳舱。滑开的过程很慢,液压装置发出沉重的、像巨兽呼吸般的嘶嘶声。舱盖完全打开后,低温液体失去了约束,像决堤的洪水般涌出,瞬间淹没工作区的地面。液体接触空气后迅速汽化,形成浓密的白色冷雾,雾气翻滚升腾,温度极低,陆见野裸露的皮肤接触雾气,立刻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像被无数根冰针刺中。
雾气充斥整个下沉区域,遮蔽了视线。陆见野被雾气包围,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听见液体流动的哗啦声,液体在地面蔓延时像溪流般的声音,还有某种……呼吸声。
沉重的、缓慢的、从冷冻舱方向传来的呼吸声。
那呼吸声一开始很浅,很弱,像刚出生的婴儿在尝试呼吸。然后逐渐变深,变稳,每一次吸气都更深,每一次呼气都更长,节奏逐渐稳定下来,形成规律的、有力的呼吸节律。
雾气逐渐散去。
不是自然消散,是被某种力量驱散——以冷冻舱为中心,雾气向四周退去,像有无形的屏障在推开它们。能见度恢复,陆见野看见舱内的躯体坐了起来。
动作很慢,带着久未活动的僵硬感。先是手,苍白的手指抓住舱体边缘,指节因用力而发白。然后手臂用力,将上半身缓缓拉起,脊椎一节节直立,发出轻微的、像干燥木头摩擦的噼啪声。躯体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手指一根根弯曲,又展开,动作从生疏到熟练,只用了三秒。然后他抬起头,看向陆见野。
眼睛睁开了。
瞳孔是纯粹的金色。
不是苏未央眼底那种涟漪般的金色微光,是完整的、均匀的、像熔化的黄金浇铸而成的金色,金色饱满浓郁,几乎看不到虹膜的纹理,像两枚纯金的硬币镶嵌在眼眶里。那双眼睛在昏暗的实验室里自行发光,不是反射光,是自发光,像两盏小型的探照灯,光芒不刺眼,但足够明亮,在瞳孔周围形成一圈淡淡的光晕。光芒照亮了他自己的脸,也照亮了陆见野的脸。
那双眼睛盯着陆见野,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没有惊讶,没有恐惧,没有敌意,甚至没有好奇。是绝对的、深渊般的平静,像冻结了万年的冰湖,表面光滑如镜,底下却深不可测。
躯体从冷冻舱中站起,跨出舱体,赤脚踩在冰冷的地面上。液体从他身上滴落,在脚下形成一滩水渍,水渍表面迅速结了一层薄冰。他比陆见野略高一点——大概两三厘米,肌肉更结实,不是健身者那种夸张的肌肉,是精瘦的、每一块肌肉都像经过精密计算般恰到好处的匀称。皮肤上没有任何疤痕或瑕疵,光滑得像刚出窑的瓷器,在金色瞳孔的自发光下泛着珍珠般的微光。
他向前走了一步。
脚步很稳,完全没有久卧者的虚弱,像这具身体从未沉睡,只是在等待这一刻。脚掌踩在地面的冰层上,发出轻微的碎裂声,冰屑飞溅。
陆见野本能地后退,背抵在操作台上,再无退路。操作台的边缘硌着他的脊椎,传来钝痛。他盯着那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那张脸上平静无波的表情,那双非人的金色眼睛,感觉现实正在崩塌,像一面镜子被重锤击中,裂纹从中心向外蔓延,整个世界的映像都在扭曲、碎裂。
金色瞳孔的“陆见野”停在他面前三步处,微微偏头,像在审视一件有趣的作品。偏头的角度,颈部的线条,甚至睫毛眨动的频率——都和陆见野一模一样,像镜子里的倒影活了过来。
然后他开口。
声音与陆见野一模一样——音色、音高、共鸣点,都完全一致,但语调更平,更冷,每个字都像用机器合成后播放,没有情感的起伏,没有呼吸的间隔,只是精确的、机械的音节序列:
“你终于来了。”
他顿了顿。金色瞳孔里闪过一丝极细微的、像数据流般快速掠过的光,那光芒在他眼底深处流动,形成短暂的、复杂的几何图案,然后又恢复成纯粹的金色。
“我等了三年。”
声音在空旷的实验室里回荡,撞上墙壁,反弹回来,形成重叠的回声:
三年——
三年——
三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