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四十二章:砥砺 (第2/2页)
会议室安静下来。这个想法大胆而冒险,相当于用“土办法”去攻坚世界级的技术难题,失败的可能性很大。
“谢老师,这……能行吗?硬件精度、软件算法,还有系统集成,到处都是坑。”一位负责硬件的工程师面露难色。
“我知道有风险。”谢望城坦诚道,“但我们现在缺的不是技术潜力,而是时间和验证手段。进口设备是‘黑箱’,好用但不知其所以然。我们自己搭建,过程痛苦,但每一步的得失都清清楚楚,反而可能发现标准设备发现不了的细节。这就像……”他顿了顿,想起父亲电话里转述的祖父的故事,“就像在茫茫大海上,没有精确海图,只能靠着对风向、洋流的观察,甚至星辰的位置,去摸索航道。我们现在,就是要做自己的‘观察者’和‘舵手’。”
他环视众人,目光扫过每一张或年轻或成熟、此刻都写满压力的脸:“‘春潮’项目的目标,不是简单地模仿,是要突破。突破,就意味着要走别人没走过,或者不敢走的路。设备我们可以等,但市场和技术迭代不会等我们。这个‘土办法’,我愿意牵头负责最核心的系统设计和算法部分。硬件改造、加工,需要大家群策群力。”
或许是“突破”这个词点燃了什么,或许是谢望城话语里那种破釜沉舟的担当感染了大家,会议室里的气氛悄然变化。负责硬件的工程师挠了挠头:“我那台旧示波器,或许可以拆几个高精度电位器用上……”软件工程师推了推眼镜:“实时数据采集和噪声滤波算法,我可以试试用新模型优化……”
一个由谢望城牵头,汇聚了项目组内机械、电子、化学、软件各方向骨干的“特别攻关小组”迅速成立。实验室一角变成了临时加工区和调试台。车间的老师傅被请来帮忙加工微型反应腔的零件;废弃的仪器被拆解,寻找可用的传感器和电路板;谢望城和软件组的同事连续熬了几个通宵,编写和调试着数据采集与分析的核心代码。
过程充满了挫折。自制的温控系统波动太大;采集的信号噪声淹没了有用信息;不同子系统间的时序总是对不上……每一次失败都让人沮丧,但每一次微小的进展——比如温控精度提高0.1摄氏度,信噪比改善几个分贝——又带来短暂的振奋。实验室的灯彻夜长明,泡面盒和咖啡罐堆积如山。这里没有口号,只有低声的讨论、键盘的敲击、仪器的嗡鸣,以及面对难题时紧锁的眉头和偶尔爆出的粗口。
谢望城几乎住在了实验室。困极了就在折叠床上和衣躺一会儿。在那些短暂的休息间隙,他有时会想起那张“无名岛”示意图。祖父面对的是自然的狂暴和人为的凶险,他们面对的则是微观世界的复杂和自身技术能力的极限。同样是在一片“未知海域”航行,同样没有现成的罗盘。支撑祖父的,是救人的信念;支撑他们的,则是那股“不信邪”、非要闯出一条路来的劲儿。
冬至那天,深圳难得有了几分凉意。凌晨三点,最新一轮联调测试即将开始。谢望城站在调试台前,看着那个由各种新旧部件“攒”出来的、略显怪异的监测装置,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启动键。
仪器嗡鸣,指示灯依次亮起。电脑屏幕上,数据流开始滚动。起初有些杂乱,但随着系统逐渐稳定,一条清晰的、反映着光刻胶与硅片界面反应动态的曲线,终于平滑地呈现出来。边缘那些恼人的“毛刺”对应的异常波动,被清晰地捕捉、定位。
实验室里先是一片寂静,随即爆发出压抑已久的低呼和掌声。几个年轻的研究员甚至红了眼眶。谢望城看着屏幕上那条来之不易的曲线,紧绷了许多天的神经骤然松弛,带来一阵眩晕般的疲惫,但更强烈的,是一种豁然开朗的踏实感。
他们用自己的方式,“看”到了问题的核心。前路依然漫长,但最浓的迷雾,已经被这道自制“光束”穿透。
1988年的早春,武陵山的积雪终于化尽,岩石缝里钻出倔强的草芽。厂里的优化组合在经历最初的阵痛后,逐步推进。培训中心里,像赵师傅这样的老工人渐渐坐满了教室,虽然学习依旧吃力,但抱怨少了,讨论具体问题的声音多了起来。谢继远推动的几项针对老设备数控化改造和小产品线创新的试点项目,也初见成效,拿到了几份小额订单,像是荒原上冒出的几点新绿。
深圳科学院的“春潮”项目,基于自制监测装置获得的宝贵数据,成功调整了光刻胶配方和工艺参数,初步解决了“毛刺”问题,项目评估得以继续。谢望城和团队撰写的关于该自制监测方法的论文,被国内一家重要核心期刊接受,虽然距离国际顶尖还有差距,但标志着他们在自主创新路径上迈出了扎实的一步。
一个周末的傍晚,谢继远接到儿子的电话。谢望城的声音听起来有些不同,少了些以往的紧绷,多了点沉静的愉悦。
“爸,我们那个‘土法上马’的监测系统,数据很理想。论文也发了。”
“好。”谢继远站在自家阳台上,望着远处暮色中厂区星星点点的灯火,“路是自己蹚出来的,走着踏实。”
“嗯。赵师傅他们……怎么样了?”
“在学。不容易,但有进步。前几天还帮培训老师解决了一个夹具设计的小问题,用的是他的老经验。”谢继远的嘴角浮起一丝笑意,“老树发新芽,也得有个过程。”
电话里沉默了片刻,只有轻微的电流声。然后谢望城说:“爸,我最近总在想祖父那张图。以前觉得,那是一个绝望的终点。现在觉得,那也是一个起点。他划向未知,是为了开辟某种可能。我们做的这些,无论改革还是科研,也是在开辟可能。虽然领域不同,时代不同,但那种‘必须向前拱’的劲头,好像……是一样的。”
晚风拂过阳台,带来远处山间新叶萌发的清新气息。谢继远握紧了话筒,目光掠过万家灯火,投向更南方那片儿子奋斗的土地,以及更东南方那片吞噬了父亲的大海。
“是啊。”他缓缓道,声音低沉而清晰,“一代人有一代人的海要渡,一代人有一代人的山要开。但手里的桨,心里的火,不能丢。这大概,就是‘砥砺’二字的真意吧。”
窗外,武陵山沉默地屹立在渐浓的暮色中,但它怀抱里的灯火,以及更远方无数类似灯火汇聚成的璀璨星河,正昭示着一个古老国度在艰难转型中,那生生不息、砥砺前行的磅礴力量。早春的信风,已经悄然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