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复活 (第1/2页)

冰冷。
　　
　　一种沉甸甸、渗透骨髓的冷，像万载玄冰融进了每一寸朽烂的肌理。尸青的意识，如同深海中挣扎上浮的气泡，艰难地刺破一片混沌的黑暗。他“醒”了，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只有无边无际的、死寂的阴寒包裹着他。
　　
　　粘稠，滑腻，带着令人作呕的腥腐气息，紧紧贴着他的身体。他想动，僵硬如铁的关节发出细微却刺耳的摩擦声——嘎吱…嘎吱…每一次微小的挪动，都像在锈蚀的齿轮上强行施加外力。身下并非柔软的床榻，而是粗糙、硌人的木板，狭窄得令人窒息。鼻端充斥的，是泥土的湿冷腥气、朽木的霉味，以及…一种浓烈到几乎化为实质的、属于腐烂血肉的甜腥恶臭。这气味钻入他早已停止运作的鼻腔，竟在意识深处激起一阵强烈的反胃痉挛，尽管他的胃袋早已干瘪萎缩。
　　
　　他奋力一挣。
　　
　　砰！
　　
　　头顶传来一声闷响，腐朽的木板应声碎裂，木屑和潮湿的泥土簌簌落下，砸在他冰冷僵硬的脸颊上。久违的、稀薄浑浊的空气涌了进来，混合着外界更浓烈的腐臭。黯淡的月光，吝啬地透过破开的洞口，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
　　
　　尸青抬起沉重如同灌铅的手臂，扒住破洞边缘。朽烂的指甲深深抠进湿润的泥土里。他一点点，用尽这具陌生躯壳里每一丝刚刚凝聚的力气，将自己从这具狭窄的棺材里…拖了出来。
　　
　　泥土冰冷刺骨。
　　
　　他重重地摔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扬起一小片尘土。月光终于毫无遮挡地倾泻在他身上，勾勒出一个可怖的轮廓。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毫无生气的灰白色，布满了暗紫色的尸斑，像丑陋的地图烙印在躯干和四肢。关节僵硬地弯曲着，动作迟缓而滞涩。他低下头，借着月光，看到自己摊开的、同样灰白的手掌——指关节粗大，指甲呈现出一种不祥的、微微弯曲的青黑色，边缘锋利如刀。
　　
　　白僵。
　　
　　这两个字，如同来自九幽的冰锥，狠狠刺入他刚刚复苏的意识核心。修仙界最底层、最卑微、最受唾弃的存在。没有灵智，只有对生灵血肉本能的渴求，在阴气汇聚之地如蛆虫般蠕动，是任何稍有力量的修士都能随手抹去的污秽。
　　
　　一股滔天的怨毒和极致的屈辱，瞬间冲垮了那因尸变而产生的混沌。前世！那被烈火与鲜血染红的记忆碎片，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
　　
　　世家府邸，雕梁画栋，欢声笑语…顷刻间被冲天烈焰吞噬。凄厉的哀嚎、绝望的哭喊、兵刃撕裂血肉的闷响…交织成地狱的序曲。一张张熟悉的面孔在眼前扭曲、破碎、倒下。父亲染血的战袍，母亲绝望伸出的手，小妹惊恐瞪大的眼睛…最后定格在那张悬于云端、俯瞰众生的冷漠脸庞上——仙风道骨，衣袂飘飘，眼神却比万载寒冰更冷。正是那张脸的主人，降下雷霆般的灭顶之灾！仙道巨擘！云渺仙宗！玄清真人！
　　
　　“啊——！”
　　
　　一声无声的嘶吼在尸青干涸的胸腔里震荡，震得他僵硬的骨骼都在咯咯作响。腐烂的喉管无法发出任何声音，只有一股混合着怨毒与尸气的黑雾，从他咧开的嘴角无声地弥漫开来。那嘴角的肌肉早已僵死，强行咧开一个扭曲的弧度，露出里面同样灰暗、毫无光泽的牙齿。
　　
　　为什么！为什么是他！为什么他要承受这死后不得安宁、化为最低贱行尸走肉的命运！而仇人，却在九天之上，享尽尊荣！
　　
　　复仇！这两个字如同不灭的鬼火，在他空洞的眼眶深处猛烈燃烧起来。前世灭门之恨，今生化僵之辱！纵使身陷泥淖，化为腐尸，此恨…亦刻骨铭心！
　　
　　但此刻，一股更原始、更狂暴的冲动，如同无数细小的毒虫，啃噬着他冰冷的意识深处——饥饿。一种源自这具腐朽躯壳本能的、对血肉和灵魂精气的疯狂渴求。
　　
　　他艰难地转动着僵硬的脖颈，灰白色的眼珠扫视着四周。
　　
　　这里是一片巨大的乱葬岗。目光所及，皆是起伏的土包，散乱的白骨，半掩在泥土中腐朽的棺木碎片。一些新的土坑旁，还残留着被野狗或秃鹫撕扯过的残肢断臂，在惨淡的月光下泛着油亮的、令人作呕的光泽。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死亡和腐烂的气息，阴森刺骨。
　　
　　本能驱使着他。他僵硬地爬向一处新坟旁残留的、不知名野兽的腐烂内脏。那黏腻、散发着恶臭的肉块近在咫尺。尸青伸出手，冰冷的指尖触碰到那滑腻的质感。
　　
　　呕！
　　
　　意识深处，前世身为世家公子的强烈本能，再次引发了剧烈的排斥和恶心！他猛地缩回手，腐烂的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怪响。
　　
　　然而，那源自僵尸本能的、对血肉精气的渴望，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强烈，几乎要淹没他残存的理智。饥饿感像无数冰冷的钢针，扎刺着他的魂火。他必须进食！否则，这刚刚复苏的、承载着滔天恨意的意识，将在这阴冷污秽之地彻底消散！
　　
　　他强迫自己再次伸出手，僵硬的手指深深抠进那团散发着恶臭的腐肉里。冰冷的、滑腻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他闭上眼（尽管眼皮早已无法完全闭合），猛地将腐肉塞向自己无法开合太宽的嘴。
　　
　　牙齿碰撞在冰冷的腐肉上。没有味觉，只有一种黏腻、滑溜、令人作呕的质感塞满了口腔。每一次艰难的吞咽动作，都伴随着腐朽喉管摩擦发出的、令人牙酸的“咕噜”声。前世残留的骄傲和尊严在疯狂尖叫，僵尸的本能却在冰冷地驱使着他完成这屈辱的进食。
　　
　　吞下几口腐肉，那股狂暴的饥饿感稍稍平息，但一种更深沉的空虚感随即升起——这腐肉提供的，仅仅是维系这具躯壳不彻底朽坏的最低能量。他需要…更精纯的东西。魂魄的阴气！
　　
　　就在这时，一丝微弱的、带着懵懂恐惧的凉意，从不远处飘来。尸青灰白的眼珠转动，锁定目标——一团模糊的、近乎透明的灰色影子，在几块散乱的白骨间茫然地飘荡着。一个刚刚形成不久、极其弱小的新魂。
　　
　　尸青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压抑的咆哮，猛地扑了过去。动作依旧僵硬，却带着一种捕食者的凶狠。那新魂似乎感受到了致命的威胁，发出一阵无声的尖啸，试图飘走。但尸青的速度更快，他张开嘴，一股无形的吸力骤然爆发！
　　
　　那团灰色的影子如同被卷入漩涡的水流，剧烈地扭曲着，发出一阵阵只有尸青能“听”到的、充满恐惧和绝望的灵魂尖啸，被强行撕扯着，化作一道冰冷的细流，源源不断地吸入尸青的口中！
　　
　　精纯的阴寒魂力涌入体内，如同久旱龟裂的大地迎来一丝冰冷的甘霖。虽然微弱，却让尸青僵冷的躯干感到一丝难以言喻的“舒适”，意识也仿佛被冰冷的泉水洗涤过，变得更加清晰、凝聚。他体内那微乎其微、几乎无法察觉的尸气，似乎…壮大了一丝丝。
　　
　　这感觉…是力量！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
　　
　　活下去！变强！找到他们！
　　
　　一个低贱的白僵，在乱葬岗的阴沟里，靠着腐肉和游魂，开始了它屈辱而顽强的苟延残喘。白天，他躲藏在最深的墓穴或废弃的棺材里，避开那些可能蕴含阳气的微弱天光。夜晚，便是他狩猎的时刻。老鼠、腐肉、新死的残魂…一切蕴含阴气或微弱生命能量的东西，都成了他的目标。
　　
　　每一次捕食，都是对前世记忆的一次凌迟。每一次啃噬腐肉，每一次撕扯新魂，那灭门时的烈焰与仇人的面孔就越发清晰、越发灼热！这痛苦和屈辱，如同最残酷的磨刀石，反复打磨着他心中那名为“复仇”的刀刃，让它越发冰冷，越发锋利。
　　
　　活下去！只为有朝一日，让那高高在上的仙道巨擘，也尝尝这地狱的滋味！
　　
　　时间在这片被遗忘的坟场里失去了意义。或许过了几天，或许过了数月。尸青的动作比最初灵活了一些，对阴气的感应也敏锐了许多。他不再满足于边缘地带，开始向乱葬岗更深处、阴气更浓郁、死气更沉厚的区域探索。
　　
　　这一夜，阴云密布，无星无月。浓厚的死气如同粘稠的墨汁，沉甸甸地压在整片乱葬岗上。尸青正匍匐在一处塌陷的古墓边缘，试图汲取下方逸散出的、更为精纯的阴寒地气。
　　
　　突然，一阵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呻吟和粗重的喘息声，夹杂着铁器挖掘泥土的“嚓嚓”声，从不远处一个隐蔽的洼地传来。
　　
　　活人！
　　
　　尸青灰白的眼珠骤然收缩，空洞的眼眶深处，那两点微弱的、代表魂火的幽绿猛地一跳！活人的气息！新鲜的血肉！那味道如同最浓烈的毒药，瞬间点燃了他体内沉寂的嗜血本能！喉咙深处发出压抑不住的、野兽般的低吼，粘稠的口涎不受控制地从嘴角淌下，滴落在冰冷的泥土上。
　　
　　他像一头发现猎物的鬣狗，四肢着地，动作却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迅捷、无声，贴着地面阴影，朝着声音来源潜行而去。
　　
　　洼地里，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背对着他，疯狂地用一把短柄鹤嘴锄刨着一个不起眼的小土包。那人衣衫褴褛，沾满泥污，浑身散发着浓烈的汗臭和恐惧的气息。他动作慌乱而急促，每一次锄头落下都带起一片泥土，口中还神经质地念念有词，声音沙哑颤抖：
　　
　　“…娘的…晦气…真他妈晦气…不是说是个前朝大户的小妾坟吗？陪葬呢？金子呢？…这破地方…越来越邪门了…冷得邪乎…”他猛地打了个寒颤，似乎感觉到身后有什么，惊恐地回头望了一眼。
　　
　　就在他回头的一刹那！
　　
　　尸青动了！积蓄的力量在这一刻爆发！如同一道贴地疾射的苍白闪电，带着浓烈的腐臭与死亡气息，猛地扑向那盗墓贼的后背！
　　
　　“呃啊——！”
　　
　　盗墓贼只觉一股无法抗拒的冰冷巨力狠狠撞在后心，伴随着刺骨的寒意和令人窒息的恶臭！他魂飞魄散，短促的惊叫刚冲出喉咙就被一只冰冷、僵硬、如同铁钳般的手死死扼住！那手的力量大得惊人，几乎要捏碎他的喉骨！
　　
　　他疯狂挣扎，双脚乱蹬，手中的鹤嘴锄胡乱地向后挥舞。但扼住他喉咙的手纹丝不动，另一只同样冰冷的手已经死死扣住了他挥舞武器的手腕，如同钢箍！巨大的恐惧瞬间吞噬了他，他看到了月光下那张近在咫尺的脸——灰白，腐烂，布满尸斑，一双空洞的眼窝里，燃烧着两点非人的、幽绿色的火焰！
　　
　　“嗬…嗬…僵…僵尸…白…白…”他喉咙被扼，只能发出破碎的、充满极致恐惧的气音。裤裆瞬间湿透，一股骚臭味弥漫开来。
　　
　　尸青腐烂的嘴角咧开一个无声的狞笑。对活人血肉的渴望，对复仇力量的极度渴求，瞬间压倒了残存的一切意识。他低下头，对着盗墓贼因恐惧而剧烈跳动的颈动脉，张开了嘴，露出青黑色的、锋利的牙齿！
　　
　　“不——！”盗墓贼绝望地挤出最后一丝声音。
　　
　　噗嗤！
　　
　　冰冷的牙齿，毫无阻碍地刺穿了温热的皮肤，撕裂了柔韧的肌肉，精准地切断了搏动着的血管！滚烫的、带着浓烈铁锈腥味的液体，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地灌入尸青干涸冰冷的喉咙！
　　
　　“咕咚…咕咚…”
　　
　　大口吞咽的声音在死寂的洼地里格外清晰、瘆人。
　　
　　温热的血液流过腐朽的食道，带来一种前所未有的、灼烧般的“满足感”！这感觉是如此强烈，瞬间冲垮了尸青残存的最后一丝“人性”屏障。一种源自僵尸本源的力量，随着这滚烫的血液，在他冰冷的躯壳里轰然苏醒、奔腾！
　　
　　那盗墓贼的挣扎迅速微弱下去，眼中的惊恐被死亡的灰白彻底覆盖。他的身体像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瘫倒。
　　
　　尸青贪婪地吮吸着，直到那颈间的伤口再也流不出一滴鲜血。他松开手，盗墓贼的尸体像破麻袋一样滑落在地。
　　
　　就在这时，一种异样的感觉在尸青的意识中升起。并非来自饱食后的满足，而是来自…他刚刚撕咬过的地方！那盗墓贼破碎的衣襟内，似乎有东西在微微散发着…一种极其隐晦、却与他体内新生的尸气隐隐产生共鸣的…阴冷波动！
　　
　　尸青僵硬地蹲下身，伸出沾满鲜血和泥土的手，粗暴地撕开了盗墓贼胸前残破的衣物。一个用油布仔细包裹着的、巴掌大小的扁平物体掉了出来。
　　
　　他捡起那东西，触手冰凉。剥开浸透了血污的油布，里面露出的，是半卷不知名兽皮制成的卷轴。兽皮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黄色，边缘残破不堪，显然经历了漫长的岁月。卷轴表面没有任何文字，只有一些扭曲、繁复、仿佛天然生成的黑色纹路，在接触到尸青手上残留的血迹时，那些纹路竟如同活物般，微微亮起一丝极其暗淡、却深入骨髓的幽光！
　　
　　一股难以言喻的、源自同根同源的吸引力，瞬间攫住了尸青的全部心神！仿佛这卷轴本身就是一块巨大的、冰冷的磁石，而他体内的尸气，就是被吸引的铁屑！
　　
　　他下意识地，将残存的、沾染着盗墓贼鲜血的手指，按在了那幽暗的纹路上。
　　
　　嗡——！
　　
　　一股冰冷、浩瀚、仿佛来自九幽黄泉最底层的庞大信息流，瞬间冲破了兽皮卷轴的束缚，无视了尸青腐朽的躯体，直接蛮横地灌入了他识海的最深处！
　　
　　《九幽炼尸经》！卷残一！
　　
　　五个扭曲、狰狞、仿佛由无尽尸骸堆砌而成的古篆大字，如同烙印，狠狠砸在他的意识里！紧随其后的，是无数玄奥晦涩的符文、行气路线图、以及关于尸族本源、炼尸凝煞、吞噬阴魂、操控死气的种种秘法！信息狂暴而残缺，却带着一种直指大道的冰冷威严！
　　
　　尸青僵立在盗墓贼的尸体旁，灰白色的身体因为信息的冲击而微微颤抖。那两点幽绿色的魂火，在空洞的眼窝里疯狂跳动、燃烧！前所未有的光芒，驱散了千百年笼罩在僵尸本能上的蒙昧！
　　
　　原来…如此！
　　
　　尸体…亦可修炼！亦可…通天！
　　
　　这半卷经文，就像一把钥匙，为他推开了一扇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布满荆棘却也充满无限可能的大门！
　　
　　“嗬…嗬嗬…”一阵极其怪异、如同破旧风箱摩擦的声音，从尸青腐烂的喉咙里艰难地挤了出来。那声音干涩、扭曲，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癫狂的兴奋和明悟！
　　
　　他那僵硬的、布满尸斑和血污的脸上，肌肉极其艰难地牵动着。腐烂的嘴角，一点一点，极其缓慢而用力地…向上咧开。一个混合着鲜血、泥土、以及刚刚获得的、颠覆性认知的狞笑，凝固在他死寂的面容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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