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待重铸,勿扰 (第1/2页)
阿星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朝圣般的缓慢和沉重。手指拂过琴盒表面冰冷的、布满划痕的皮革,指尖微微颤抖。然后,他解开了那早已锈蚀的金属搭扣。
“咔哒。”
一声轻响,在寂静的书房里格外清晰。
琴盒盖子被缓缓掀开。没有想象中的尘埃弥漫。里面静静躺着的,并非那把曾伴随他登上世界之巅又将他推入深渊的吉他。取而代之的,是几样承载着他最隐秘过往的物件:几本厚厚的、边缘磨损的日记本,一叠泛黄的乐谱草稿,几张在柏林舞台辉煌时刻的旧照片,还有……那个小小的、冰冷的金属药盒。药盒里,是他曾依赖的、用以对抗深渊的药物残骸,也是他最终选择挣脱的枷锁证明。最上面,压着一份打印稿——《孤塔》剧本初稿。
他凝视着这些物件,如同凝视着墓穴里的旧我。指尖最终停留在那份剧本稿上。纸张冰冷,铅字如刀。他沉默地拿起它,感受着那份沉甸甸的重量,然后,在昏黄的光晕下,他做了一个决定。
他拿起桌面上那支沉甸甸的乌木钢笔,拧开笔帽,在剧本扉页的空白处,缓慢而用力地写下几个字:
“待重铸。勿扰。”
字迹遒劲,带着一种封印般的决绝。写完,他将这份承载着巨大痛苦和外部压力的剧本稿,轻轻放回了琴盒最底层。接着,他将那些日记本、乐谱、照片,连同那个冰冷的药盒,一层层覆盖其上。最后,“咔哒”一声,合上了琴盒的盖子,重新扣好锈蚀的搭扣。
仿佛合上了一段不堪回首的过往,也暂时隔绝了那喧嚣的、试图榨干他灵魂的催促。
做完这一切,他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股如同被无形巨石压住的滞重感,似乎随着琴盒的闭合,悄然松动了一丝。他关掉了书桌上唯一的光源,让书房彻底陷入一片属于思考和冷却的、安全的黑暗。没有再看电脑屏幕一眼,他转身,脚步无声地离开了这片曾令他窒息、又曾是他唯一堡垒的深海空间。
翌日清晨,海角村的第一缕曦光温柔地穿透薄雾,洒在米白色别墅的前院。空气清冽,带着咸味和泥土苏醒的气息。菜畦里的嫩苗挂着晶莹的露珠,鱼池水面泛着细碎的金光。
阿星起得很早。他轻手轻脚地走进婴儿房,小景曦还在熟睡,小嘴微微嘟着,发出细微的鼾声。他凝视了片刻,眼神是从未有过的柔和与平静。然后,他走向厨房。
不再是笨拙地对付锅碗瓢盆,他找出张婶送来的新鲜小米,仔细淘洗,加入足量的清水,点燃灶火。蓝色的火苗舔舐着锅底,发出轻柔的呼呼声。他又拿出冰箱里昨晚张婶特意送来的、处理干净的活鲫鱼。手起刀落,刮鳞去鳃,动作竟带着一种久违的、属于赶海人的干净利落。鱼身划上几刀,用料酒和姜片简单腌制去腥。
当阿汐被厨房飘来的、混合着米香和淡淡鱼腥的温暖气息唤醒时,她看到阿星正站在灶台前,背对着她,专注地看着锅里翻滚的小米粥。他穿着简单的灰色T恤,背影在晨光中显得挺拔而……松弛。那股昨夜书房里几乎要焚毁一切的焦灼戾气,消失得无影无踪。
“醒了?”阿星听到脚步声,回过头,声音依旧嘶哑,却带着一丝晨光般的温和,“粥快好了,鱼也腌上了,过会儿给你炖汤。”
阿汐愣在原地,看着他眼底虽仍有疲惫、却已沉淀下来的平静,还有那自然而然的、为她准备早餐的姿态,心头百感交集,昨夜残留的委屈和后怕,被这温暖而寻常的一幕悄然抚平了大半。她走过去,轻轻靠在他坚实的后背上,环住他的腰,将脸贴上去:“嗯。好香。”
阿星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大手覆盖住她环在自己腰间的手,轻轻拍了拍。
一顿简单却格外熨帖的早餐后,阿星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钻进书房。他看向阿汐:“今天……想做什么?”
阿汐眼睛一亮,带着点试探和小小的雀跃:“后院的鸡鸭棚……王工说架子都搭好了,围网也送来了,还没装。还有鱼池,我想再去挑几条好看的锦鲤放进去……”
“好。”阿星点头,没有半分犹豫,“我去弄。”
他换上沾了泥灰的旧工装裤和胶鞋,走向后院。阳光正好,驱散了清晨的微凉。他搬来成卷的细孔铁丝网,拿起钳子和榔头。钉木桩,拉网,固定……动作沉稳有力,带着一种属于土地和劳作的踏实节奏。汗水很快浸湿了他的鬓角和后背,T恤贴在结实的背肌上。
阿汐抱着小景曦坐在后廊的藤椅上,小家伙被清晨的阳光和鸟鸣吸引,乌溜溜的大眼睛好奇地四处张望,咿咿呀呀地挥着小手。阿汐看着阿星在阳光下专注劳作的背影,看着他手臂肌肉的线条随着动作起伏,看着他偶尔抬起头,目光扫过她和孩子时,眼底那一闪而过的、笨拙却真实的暖意,心底最后一点阴霾也彻底消散了。这才是她的阿星哥,是那个能扛起青砖、也能为她垒起港湾的男人,不是被关在冰冷书房里自我折磨的困兽。
“老板”不知何时溜达到了后院,好奇地围着阿星刚钉好的围网打转,伸出爪子试探性地挠了挠。“饼干”则矜持地蹲在阿汐脚边的阳光里,眯着熔金般的眼睛,优雅地舔舐着前爪的毛发。
临近中午,围网基本成型。阿星放下工具,走到水龙头边,拧开水阀,掬起清凉的水洗了把脸和脖子。水珠顺着他棱角分明的下颌滚落,在阳光下闪着光。
“阿星哥,喝口水歇歇。”阿汐抱着景曦走过来,递上温水杯。
阿星接过,仰头喝了一大口。他看向阿汐怀里咿咿呀呀的小景曦,小家伙正冲他挥舞着小拳头。一种前所未有的柔软击中了他。他伸出手指,极其小心地、用指腹轻轻碰了碰儿子嫩得像花瓣的脸颊。小家伙愣了一下,随即咧开无牙的小嘴,发出“咯咯”的笑声。
那纯净的笑声,像一道清泉,瞬间涤荡了阿星所有的疲惫和尘埃。他嘴角也情不自禁地向上弯起一个极淡却无比真实的弧度。
午饭后,阿汐抱着吃饱喝足、开始打瞌睡的小景曦回了主卧。阿星没有立刻去书房。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拿起那本翻了一半的《海洋鱼类图谱》——那是阿汐孕期常看的书。阳光透过落地窗,暖洋洋地洒在他身上。他安静地翻看着,思绪放空,感受着这份久违的、属于家庭的宁静和暖意。
直到楼上主卧传来阿汐轻柔的哼唱声和小景曦均匀细小的鼾声,确认母子俩都已安然入睡,阿星才放下书,起身。
他再次推开三楼书房那扇厚重的门。这一次,心境已然不同。深海依旧静谧,却不再有令人窒息的压迫感。他没有去碰那个角落里的琴盒,也没有打开电脑上《孤塔》剧本的文件。他径直走到那张如同礁石般的黑胡桃木书桌前坐下,打开了《归潮》的文档。
指尖落在键盘上,这一次,不再有之前的焦灼和滞涩。窗外是初夏午后慵懒的海风,楼下隐约传来阿汐熟睡时细微的呼吸声和小景曦安稳的鼾声。这些细碎而真实的声音,不再是干扰,反而像最温柔的背景音,将他稳稳地锚定在当下,锚定在属于他的、温暖的港湾里。
灵感如同退潮后重新涌上的清流,自然而然地流淌出来。他不再去想剧本的催命符,不再焦虑更新的压力。他只是沉浸在笔下那个回归故土的男人世界里,捕捉着海风的气息、渔网的触感、邻里间质朴的问候、以及深藏心底的旧伤在熟悉土地上缓慢愈合的细微声响。键盘敲击的“嗒嗒”声,沉稳而富有节奏,如同海浪有规律地冲刷着沙滩。
日子,如同海角村前平静的海面,在一种崭新而稳固的节奏下,缓缓流淌。
清晨,是属于劳作和陪伴的。阿星会早起准备简单的早餐,然后和阿汐一起照顾小景曦。小家伙一天天长大,变得越发活泼,咿呀学语,挥舞着小手小脚,对一切都充满好奇。阿星抱孩子的姿势越来越熟练,换尿布、拍嗝、喂奶瓶,动作从最初的僵硬笨拙变得行云流水。他会抱着小景曦去后院看阿汐喂鸡鸭。小小的鸡鸭棚已经热闹起来,几只芦花鸡和麻鸭在里面悠闲踱步,啄食着阿汐撒下的谷粒。小景曦看到扑腾的翅膀和“嘎嘎”的叫声,兴奋得手舞足蹈,发出“啊啊”的欢叫。
“阿星哥,你看景曦多喜欢!”阿汐笑着,将一把谷粒递给阿星,“你也喂喂看。”
阿星接过谷粒,学着阿汐的样子撒出去。看着鸡鸭围拢过来啄食,小景曦在他怀里咯咯直笑,一种朴素的满足感充盈心间。鱼池里的几尾红白锦鲤也悠然自得,在清澈的水草间穿梭。阿星会抱着景曦蹲在池边,指着游动的鱼儿,用嘶哑低沉的声音,耐心地重复:“鱼……鱼……”小景曦瞪大眼睛,小嘴也跟着学:“呜……呜……”
上午的阳光正好时,阿星会推着婴儿车,和阿汐一起沿着村道慢慢散步。海风拂面,带来咸腥的自由气息。路过灯塔时,阿星会驻足片刻,仰望着那座斑驳的古老守望者。阿汐会轻轻握住他的手,无需言语。灯塔依旧矗立,但已不再是囚笼,而是一个沉默的见证者,见证着他们从深渊走向岸边的足迹。
午餐后,是雷打不动的“宝贝休息时间”。阿汐会抱着小景曦在主卧午睡。当房间里只剩下母子俩均匀的呼吸声,阿星才会走上三楼,推开书房的门。
四个小时。这是他给自己定下的、纯粹的创作时间。
他不再试图同时撕裂自己,在《归潮》的温情与《孤塔》的冰冷中反复横跳。他选择了前者。书桌一角,那盏可调节光线的阅读灯投下专注的光圈。他沉浸在《归潮》的世界里,笔下的故事如同抽枝展叶的植物,在初夏的暖阳下稳健地生长。主角在海边小镇的日常中逐渐找到内心的平静,与过去的阴影和解的脉络愈发清晰。键盘敲击声稳定而持续,如同潮汐般规律。
至于《孤塔》剧本,它安静地躺在角落的琴盒里,如同被封存的火山。阿星并非完全遗忘。偶尔,在《归潮》的创作间隙,他会短暂地打开那个PDF文件,冷静地审视那些制片方和导演的修改意见。脱离了自我折磨的语境,那些“商业看点”、“氛围不足”的要求,似乎也变得不那么面目可憎,更像是一些需要解决的技术性问题。他会记下几个关键点,或者简单地标注一下思路,然后便果断地关掉文件,重新回到《归潮》温暖的海岸线。
效率,在平静的心态和专注的时间保障下,反而以惊人的速度提升。灵感不再枯竭,文字如同解冻的溪流,汩汩而出。断更了一周的《归潮》,以更沉稳、更细腻的笔触重新出现在读者面前,反而收获了一片赞誉。
时光荏苒,海角村的蝉鸣取代了鸟叫,宣告着盛夏的来临。院子里的月季开得如火如荼,茉莉的清香在晚风中浮动。小景曦已经能稳稳地坐在婴儿车里,咿咿呀呀地表达着更丰富的情绪,甚至会含糊地喊出“爸……爸……”的音节,每每让阿星冷硬的眉眼瞬间融化。
这一天,当阿星在书桌上敲下《归潮》文档的最后一个**,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席卷了他。历时数月,这部关于回归、疗愈与扎根的小说,终于在他找到属于自己的生活节奏后,圆满收官。他靠在椅背上,闭上眼,长长地吁出一口气。窗外,夕阳熔金,将大海染成一片壮丽的橘红。
休息片刻,他站起身,走到角落,再次打开了那个破旧的吉他琴盒。他拿出了压在底层的《孤塔》剧本稿。四个月的冷却沉淀,四个月专注于《归潮》的温情滋养,让他此刻能以一种近乎超然的平静目光重新审视这份承载着冰冷过往的稿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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