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钢筋作骨,泥灰为肤 (第2/2页)
她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酸酸胀胀的,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心疼。她知道他不是为了省钱,也不是为了逞强。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笨拙地、一点一点地,触摸这个“家”的每一寸肌理,感受它从无到有、从筋骨到血肉的诞生过程。这是对过往那场毁灭最无声也最有力的抗争。
她没有打扰他,只是默默地将倒满姜茶的搪瓷缸放在他脚边不远处一块干净的红砖上。温热的蒸汽袅袅升起,模糊了她有些湿润的眼眶。
灯塔的影子随着日头西斜,被拉得越来越长,温柔地覆盖在一天天拔高的砖墙上。一楼的轮廓渐渐清晰,门窗的位置预留出方正的洞口,像房子睁开的眼睛,静静望着这片它扎根的海角。
工地上的喧嚣在黄昏时分渐渐平息。工人们收拾工具,三三两两说笑着离开,留下一片狼藉却充满生机的现场。阿星是最后一个走的。他绕着初具雏形的房子慢慢走了一圈,粗糙的手指抚过那些冰冷坚硬、带着沙砾感的红砖墙面。指尖传来的是泥土和岩石的粗粝,是灰浆干涸后的坚硬,是实实在在的“存在”。不再是镁光灯下虚幻的掌声,不再是系统面板里跳动的冰冷数字,也不是“鬼见愁”断崖下冰冷的绝望。是家。是他的手(哪怕是笨拙地)参与建造的家。
他走到预留出来的大门位置,站定。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还裸露着砖缝的墙壁上。他抬起头,望向灯塔的方向。那座巨大的、斑驳的、曾庇护他度过最黑暗时光的石头建筑,在暮色中沉默矗立,像一个沧桑而慈祥的见证者。一种奇异的联系感在他心中升起——灯塔是过去冰冷的庇护所,而眼前这正在生长的砖石,是通向温暖未来的门户。它们隔着断崖和荒滩,遥遥相望,如同他生命的两极。
阿汐没有催他,只是安静地站在不远处,怀里抱着那个已经空了的保温桶,同样望着夕阳下初具雏形的房子和沉默的阿星。海风撩起她额前的碎发,拂过她恬静的侧脸。她看到阿星抬起手,不是抚摸墙壁,而是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仪式感,用沾满泥灰的指尖,在门框旁一块尚未粉刷的红砖上,用力地刻下了一个字:
“家”。
刻痕很深,带着泥土的印记,像一个无声的锚点,钉进了这片新生的土地,也钉进了他动荡半生的灵魂深处。
夜幕彻底降临,灯塔顶层的瞭望室亮起了微弱的光——阿星用稿费买的一个简易蓄电池和小灯泡。寒风从破窗缝隙灌入,吹得灯泡轻轻摇晃,在冰冷的石壁上投下晃动不安的光影。
阿星坐在那张破帆布“床”上,旧笔记本电脑搁在腿上。屏幕的光映着他略显疲惫的脸。他正在整理白天拍摄的工地照片——钢筋如林的基坑、工人浇筑时专注的侧脸、李师傅砌墙时稳如磐石的手、还有那块刻着“家”字的红砖特写……照片一张张翻过,像记录着一场静默的战争。他新建了一个文件夹,命名为“地基之上”。
阿汐坐在他对面,身下垫着厚厚的干海草。她面前摊开一本崭新的小学生方格本和一支削好的铅笔。灯光下,她眉头微蹙,小脸绷得紧紧的,正无比认真地、一笔一划地临摹着本子上的汉字。她的动作很慢,很用力,铅笔尖在粗糙的纸面上发出“沙沙”的轻响,偶尔会因为用力不均而划破纸张。
“阿星哥……这个……‘安’字,”她苦恼地抬起头,指着本子上一个写得歪歪扭扭、结构松散的方块字,小声问,“为什么……下面这一横……我总是写不平?”
阿星的目光从屏幕移开,落在阿汐本子上那个挣扎的“安”字上。他放下电脑,挪近一些,没有直接拿笔,而是伸出自己的右手。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虽然沾着洗不掉的泥灰印记,却依旧能看出曾经拨动琴弦的优雅轮廓。只是此刻,那指尖因白天砌砖的练习而有些发红,甚至带着细微的划痕。
他摊开手掌,示意阿汐把小手放上来。阿汐疑惑地照做,将温软的小手放进他宽大微凉的手心。
阿星用左手食指,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引导的力量,在她摊开的掌心,一笔一划地写下一个“安”字。指尖划过掌纹,带来微痒而清晰的触感。他写得很慢,每一笔的起承转合,力量的轻重缓急,都通过指尖的温度和力度清晰地传递过去。
“下面……一横,”他沙哑的声音在寂静的塔室里响起,低沉而耐心,像在打磨一块璞玉,“手腕……要稳。不是……按下去。是……送出去。”他重复着在工地上李师傅教他砌砖时说过的话,只是对象换成了写字。
阿汐感受着掌心传来的、带着阿星哥独特韵律的笔画轨迹,感受着他指尖的沉稳和那沙哑声音里的耐心。她屏住呼吸,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的手心,仿佛那无形的字迹正带着滚烫的温度烙印进去。她的手腕下意识地跟着那引导的力道微微调整。
片刻,阿星收回手指。阿汐深吸一口气,重新拿起铅笔,再次落笔。这一次,那个“安”字的下横,虽然依旧稚嫩,却明显平直了许多,稳稳地托住了上面的结构。
“对了。”阿星看着她本子上那个小小的进步,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笑容很淡,像云层缝隙里漏下的一缕微光,却瞬间点亮了他眼底的疲惫。
阿汐抬起头,对上他眼中那丝罕见的笑意,琥珀色的眼眸瞬间亮了起来,像落入了两粒星子。她脸颊微红,有些羞涩,又带着被肯定的雀跃,小声说:“我再……多写几遍。”
塔室里重新安静下来,只剩下铅笔划过纸张的“沙沙”声,和远处海浪不知疲倦的永恒低鸣。摇晃的灯泡在墙壁上投下两个依偎着的、被拉长的影子。一个对着屏幕,整理着名为“地基之上”的影像;一个伏在膝头,在方寸格子间,笨拙而执着地,一笔一划,描摹着那个叫做“安稳”的未来。冰冷的石壁,隔绝了灯塔外的寒风与黑暗,将这方寸之地,氤氲成一片无声却滚烫的暖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