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图纸上的鱼池与篱笆 (第2/2页)
“成交!”阿汐响亮地应道,笑容灿烂得晃眼。她伸出手指,小拇指微微翘起,像完成一个极其重要的、关乎未来的神圣仪式,和阿星同样带着薄茧的小拇指用力地、紧紧地勾了勾。图纸上的线条和色块,在这一刻仿佛被注入了生命,不再是冰冷的符号,而是他们共同编织的、触手可及、充满烟火气的未来图景。海风穿过窗缝,带来远处隐隐的涛声,像是在为这份协议作证。
几天后,海角村通往灯塔的那条被海风常年吹拂、略显荒僻的小路尽头,响起了久违的、震耳欲聋的轰鸣声。这声音打破了渔村午后的宁静,引得附近几户人家的狗狂吠起来。一台明黄色的挖掘机,如同从现代工业文明闯入这片古老海角的钢铁巨兽,轰隆隆地沿着小路驶来,巨大的履带碾压过坑洼不平的路面,发出沉闷的声响。它最终停在灯塔脚下那片杂草丛生、围着破败低矮泥坯墙的院子前。
驾驶室里,戴着黄色安全帽的司机探出头,和阿星确认了一下方位。阿星站在稍远处,点了点头,神情复杂地看着这片承载了他太多记忆的土地——绝望的沉沦,无声的挣扎,细微的温暖,以及最终抓住的那一缕微光。阿汐紧紧挨着他,小手不自觉地攥紧了他的衣角,指节微微发白。
巨大的机械臂如同巨人的手臂,带着冰冷的力量感,高高扬起,在阳光下投下长长的阴影。粗壮的钢爪闪烁着金属的寒光,带着千钧之力,狠狠地砸向那堵在风雨中飘摇了几十年、早已斑驳不堪的泥坯院墙!
轰隆——咔啦啦!
沉闷到令人心悸的巨响伴随着砖石土块瞬间崩裂、塌陷的刺耳声音骤然爆发!烟尘如同被惊醒的黄色巨兽,猛地腾空而起,翻滚着,膨胀着,迅速弥漫开来,形成一片浑浊的雾障,将挖掘机和那倒塌的院墙完全吞噬。浓烈的尘土气息混合着老屋特有的、陈年海腥和潮湿霉味,扑面而来。细小的碎石和土块被气浪裹挟着,噼里啪啦地溅射到周围的地面上。
阿星下意识地抬起手臂挡在阿汐面前,自己也微微眯起了眼。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脚下大地的微微颤抖,如同这片土地发出的沉重叹息。烟尘弥漫中,视线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那巨大的钢铁手臂在黄雾中冷酷地挥舞,一次又一次地砸下、抓取、倾倒。每一次撞击,都伴随着又一阵砖石碎裂的哀鸣和更浓重的烟尘腾起。
那间低矮破旧、墙体早已被海风盐雾侵蚀得坑坑洼洼、却为他们遮挡了无数风雨、在冰冷绝望中提供了唯一庇护、也默默见证了他们从相互依偎取暖到如今携手规划未来的老屋,正在眼前被这无情的钢铁力量,一寸寸地拆解、粉碎、化为齑粉。烟尘翻滚,仿佛能看到旧日的时光碎片——初来时的死寂麻木,阿汐端来的第一碗热粥,煤油灯下教写字的剪影,病痛中的互相扶持,决定重建家园时的争吵与和解——无数光影在飞扬的尘土中明灭、闪烁,最终无可挽回地坠落、消散。
阿汐的身体绷得紧紧的,靠着他手臂的力道加重了。阿星能清晰地感受到她传递过来的紧张和一丝不易察觉的难过。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宽厚的大手,坚定地覆在阿汐紧紧抓着他胳膊的小手上,用力地、带着安抚意味地握了握。他的目光穿透翻腾的、令人窒息的尘土,落在那片正在被粗暴清理出来的、开阔的宅基地上,眼神沉静而坚定,如同风暴中屹立的礁石。没有沉湎于过去的不舍,只有一种破茧成蝶、向死而生的决绝。旧的庇护所倒塌,被彻底抹去,是为了让新的、更坚固、更温暖、承载着他们共同期望的家园,从这片浸透了汗水和希望的土地上,重新生长出来。
尘土渐渐沉降,如同巨兽缓缓收敛了气息。视野重新变得清晰。挖掘机的钢爪变成了巨大的铲斗,开始高效地清理废墟。破碎的土坯、断裂的木梁、腐朽的茅草、散落的旧瓦……所有旧日的痕迹被一股脑地铲起、运走,堆放在远处的空地。新鲜的、深褐色的泥土被翻掘出来,带着潮湿的土腥气和勃勃生机。原先局促的小院轮廓被迅速扩大、推平,一个方正、开阔、平整的地基清晰地呈现在眼前,面积比原先大了几乎一倍,裸露的泥土在阳光下散发着湿润的光泽,像一块等待描绘的巨大画布。
阿汐拉着阿星的手,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就跑到了那片刚刚平整出来的、散发着新鲜泥土腥气的宅基地上。脚下是松软而富有弹性的泥土,每一步都留下清晰的脚印。她像只挣脱了束缚、回归山林的小鹿,在前院规划中属于她的大菜园区域里撒欢似的跑来跑去,用脚步丈量着边界,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红晕,刚才那点感伤早已被眼前广阔的可能性冲刷得一干二净。
“这里!这里!”她指着靠近未来大门左侧的一片阳光地带,声音清脆如铃,“种黄瓜和豆角!要搭高高的架子!比阿海婶家的还要高!”她踮起脚尖,用手比划着高度,仿佛已经看到了翠绿的藤蔓爬满竹架,垂下累累果实。“这边!这边阳光最好!给西红柿!红彤彤的挂满枝头!”她又跑到中间偏右的位置,那里日照时间最长。“角落那里,”她指向院墙拐角相对避风的地方,“种几棵辣椒!要最辣的那种!冬天晒干了做辣酱!”她清脆的声音在空旷的工地上回荡,充满了勃勃的生机和主人翁的豪情,如同最动听的乐章,彻底驱散了刚才那声巨响和弥漫烟尘带来的最后一丝沉重阴霾。
阿星站在宅基地的中央,看着她在属于她的“领土”上雀跃的身影,嘴角噙着温和而满足的笑意。海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带来咸涩的自由气息。他转过身,慢慢踱步到后院预留的区域。这里地势略高一些,更靠近嶙峋的礁石,能听到更清晰、更有节奏的海浪拍岸声,哗——啦——,哗——啦——,如同亘古不变的背景音。他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咸腥中带着泥土的清新。他想象着不久之后,这里将出现一池碧水,几尾悠闲的游鱼穿梭在水草间,一座小小的、原木色的凉亭依水而建。他将在这里,听着脚下涛声的低语,看着前院阿汐在阳光下弯腰劳作、采摘鲜蔬的生动侧影,继续书写属于他们的、细水长流的故事。这份想象,让他的内心充满了平静的力量。
他从肩上挎着的那个洗得发白、边角磨损的旧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厚厚的、用韧性十足的牛皮纸仔细包裹保护着的硬壳本子。封面上没有花哨的图案,只有他用那支乌木钢笔写下的、遒劲有力的一个字:《灶》。这个字,像一块沉甸甸的基石,也像一团温暖跳动的火焰。
他走到一块被推土机推到边缘、稍显平整的大石头上坐下,石面还带着阳光的余温。他解开牛皮纸,露出本子深蓝色的硬质封面。翻开本子,里面是密密麻麻、同样飘逸洒脱却似乎更添了几分温润的手写字迹。与《孤塔》字里行间透出的沉郁孤绝、挣扎于黑暗深渊的冰冷气息不同,这新本子里的文字,似乎浸润了更多真实的阳光、海风的咸味和人间灶火的温暖烟气。
他随意翻动着,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字句,指尖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纸页,感受着墨迹的微凸。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尚在清理中的宅基地,望向前院那片阿汐正在“规划”的土地。此刻,她正弯腰从地上抓起一把湿润、黑亮的泥土,凑到鼻尖,像最虔诚的信徒感受圣物的气息般,深深地、满足地嗅着。随即,她直起身,脸上绽放出无比纯粹而灿烂的笑容,仿佛手中捧着的不是泥土,而是最珍贵的黄金。
夕阳正从海平线沉落,将漫天云霞点燃,也将万道金辉慷慨地泼洒在这片忙碌而充满希望的土地上,给阿汐整个人镀上了一层温暖而神圣的光晕。她似乎感受到了阿星凝视的目光,猛地转过头来,对着他扬起那个灿烂无比的笑容,高高举起手中那把黑亮的、孕育着无限可能的泥土,像是在向整个世界展示她所拥有的、最珍贵的宝藏。
阿星心中猛地一动,一股温热的、饱含着感动与力量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直抵指尖。这笑容,这姿态,这泥土,这夕阳下的剪影……如此鲜活,如此动人,如此……值得书写。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膝头摊开的《灶》上,翻到最新一页空白处。手中的乌木钢笔仿佛被那笑容注入了鲜活的生命力,笔尖仿佛拥有了自己的意志,流畅地、甚至带着一种近乎欢快的韵律划过略显粗糙的纸面,发出沙沙的轻响,如同春蚕食叶,又如细雨润物:
“灶膛里的火苗,是冬日里最忠实的伙伴。它不安分地跳跃着,金红色的舌信贪婪地舔舐着乌黑厚重的锅底,发出哔哔剥剥的轻快声响,将融融暖意毫不吝啬地辐射开来。女人蹲在灶膛前的小板凳上,身形被火光勾勒出一道温暖的金边。她微微侧着头,专注地盯着火候,小心地用火钳将几束晒得干脆、带着海盐清香的海草添进灶口。‘噗’的一声轻响,新添的海草被迅速点燃,火势陡然旺了一瞬,明亮跳跃的火光瞬间照亮了她沾着一点锅灰的柔润侧脸,也清晰地映亮了她眼中那份专注而纯粹的满足。咸腥的海风像个调皮的孩子,穿过敞开的、带着岁月包浆的木门缝隙,打着旋儿钻进灶房,不由分说地将锅里‘咕嘟咕嘟’炖煮着的杂鱼汤所散发出的、混合着海鱼鲜美、萝卜清甜和姜片辛辣的浓郁香气,一阵阵地送出院墙,霸道地飘向暮色渐合、涛声隐隐的海滩……”
他写得很慢,很专注,仿佛不是在写字,而是在用笔尖细细描摹、用心感受眼前这真实存在的烟火画卷。不再是痛苦地挖掘灵魂深处的黑暗伤疤,而是怀着虔诚的喜悦,去描摹、去捕捉眼前这鲜活生动的、带着海盐咸味、泥土芬芳与灶火暖意的日常。每一个字落下,都仿佛在心头点燃了一簇小小的、温暖的灶火,驱散过往的阴霾,照亮脚下平凡却坚实的路。
不远处,推土机和挖掘机仍在另一侧轰鸣,清理着最后的碎石,为新家园的基石做准备。阿汐在前院,用脚步和想象丈量、规划着她未来的菜畦王国,不时弯腰抓起泥土感受,笑声清脆。阿星坐在未来鱼池凉亭的位置,背靠着尚有余温的礁石,笔尖流淌着炊烟与海风交织、汗水与笑容相伴的故事。夕阳彻底沉入墨蓝色的海平线之下,只留下漫天燃烧的瑰丽霞光,将这片忙碌喧嚣、却充满无限生机与希望的土地,温柔地染成一片温暖而磅礴的金红。新的家园,新的故事,正在这片刚刚被推平、尚带着岁月伤痕与新生力量的土地上,破土萌芽,茁壮生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