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断发鼓山·雪洞骸影 (第2/2页)
心念一定,万籁俱寂。洞外的风雪声、狼群的咆哮声,瞬间仿佛隔了一层厚厚的帷幕。古岩闭上双眼,盘膝正坐,双手结印,将全部心神沉入那部早已烂熟于心的《楞严咒》中。低沉而清晰的声音,从他冻得发紫的唇间缓缓流出,每一个音节都带着磐石般的定力:
“南无萨怛他,苏伽多耶,阿罗诃帝,三藐三菩陀写……”
梵音初起,微弱如风中残烛。洞口的狼群骚动更甚,那头公狼甚至烦躁地用前爪刨着洞口的积雪,发出威胁的低吼。然而,古岩充耳不闻,心神完全沉浸于咒语的宏大力量之中。诵咒声越来越稳,越来越响,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风雪的力量,在狭窄的岩洞中回荡,仿佛有无数金刚护法在虚空中随声应和。
时间在诵经声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当古岩一遍咒文诵毕,缓缓睁开双眼时,洞口的景象让他愕然!
风雪依旧肆虐,但那双双幽绿凶残的眼睛,竟不知何时退到了离洞口丈余之外!更令他震惊的是,那头先前最为躁动的公狼身旁,竟多了一头体型稍小、腹部鼓胀的母狼。那母狼的眼中,凶戾之气竟已褪去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悲悯的柔和光芒?
母狼看了看洞内枯坐如石的古岩,又低头嗅了嗅雪地,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微的呜咽。随即,它竟转身,敏捷地消失在风雪中。片刻之后,它又折返回来,口中赫然叼着一只早已冻僵僵硬的野兔!母狼小心翼翼地将那只死兔放在洞口内侧,那块未被风雪完全覆盖的石地上,然后对着古岩的方向,发出一声短促、低沉却不再含威胁的嗥叫,便带着狼群,转身消失在茫茫风雪之中。
古岩望着洞口那只僵硬的野兔,又望向狼群消失的方向,久久无言。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混杂着对生命奇迹的震撼与对佛力感召的敬畏,缓缓流遍他那几乎冻僵的四肢百骸。他对着洞口,对着那无边的风雪与慈悲的造物,深深伏拜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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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整整三年穴居岩窟,饮涧水,嚼茯苓,伴风雪,对狼群。当古岩再次出现在涌泉寺山门前时,几乎无人能认出他便是当年那个清秀的世家公子。
他形销骨立,嶙峋的骨架撑着一件早已破烂不堪、勉强蔽体的百衲衣。长发纠结如蓬草,胡须虬结覆盖了半张脸。皮肤黝黑粗糙,布满冻疮裂口和蚊虫叮咬的疤痕。露出的手脚关节粗大变形,如同嶙峋的山岩。整个人,活脱脱就是一具披着褴褛人皮的骷髅,行走的骸骨。然而,当守门僧惊疑不定地看向他那双眼睛时,却如遭电击!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啊!深陷在污秽与枯槁的面容之中,却清澈得如同山巅未被尘染的寒潭!明亮!深邃!仿佛蕴藏着无尽的星光,又似倒映着整个宇宙的虚空!没有一丝一毫的颓废、怨怼或迷茫,只有一种历经千劫百难、焚尽一切杂质后沉淀下来的、如同古镜般明澈的智慧与难以撼动的安宁。这双眼睛,与他那形同枯槁的躯壳形成了触目惊心的对比,却又奇异地融为一体,散发出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守门僧不由自主地合十躬身,让开了道路。
古岩(此时法号德清)重回寺中,如饥似渴地投入经藏。然而,他这近乎自虐的苦行形象,很快引来了争议。有人认为他道心坚定,堪为楷模;也有人私下议论,说他形貌污秽,蓬头垢面,状若乞丐,近乎佛门所斥的外道邪行,有损僧相庄严。
消息传到了正在浙东天台山弘法的高僧融镜法师耳中。这位以智慧圆融、辩才无碍著称的天台宗大德,对这位特立独行的年轻僧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不久,融镜法师云游至鼓山。他没有惊动寺中执事,而是径直找到了在后山菜园锄地的德清。
融镜法师站在田埂上,看着那个衣衫褴褛、满手污泥、几乎与草木泥土融为一体的身影。德清闻声抬头,见到这位气度雍容、法相庄严的长老,并无局促,只是平静地合十行礼。
融镜法师的目光如温和的日轮,仔细地、毫不避讳地打量着德清枯槁的身形和褴褛的衣衫,最后落在他那双清澈得惊人的眼睛上。良久,老和尚才缓缓开口,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直指人心的力量:
“德清。”
“弟子在。”
“修行之人,为的是明心见性,自度度人。你如此蓬头垢面,形容枯槁,执着于苦行皮相,岂非近于外道‘自饿’邪行?佛门广大,重在心性光明,而非皮囊受苦。此等行径,非但难证菩提,反易入歧途,引人误解佛法真谛。汝可知晓?”
德清身躯微微一震。三年岩穴苦修,他早已习惯了以痛楚砥砺身心,将形骸的折磨视作磨刀石。融镜法师的话,如同惊雷,瞬间劈开了他心中某种坚固的执念。他沉默片刻,再次深深合十:“弟子愚钝,谢法师开示。”
融镜法师微微颔首,眼中闪过一丝赞许。他解下自己身上一件半旧的、浆洗得干干净净的灰色棉布直裰,递向德清:“山中清寒,换上吧。”
德清看着那件厚实、洁净的棉衣,眼中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神色。有本能的渴望温暖,更有一种根深蒂固的、对舒适享受的抗拒与恐惧。三年非人的苦寒,早已让他习惯了冰冷刺骨的感觉,温暖反而成了一种陌生的、令他不安的诱惑。他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双手并未伸出,嘴唇嗫嚅着,声音干涩而微颤:
“法师慈悲……弟子……习惯了冷。这……这棉衣……弟子不敢受。”
融镜法师深邃的目光洞悉了他内心的挣扎。老和尚并未强求,也没有说教。他忽然手臂一扬,竟将那件厚实的棉衣,如同丢弃一件无用的杂物般,毫不犹豫地抛向不远处湍急的山涧!
“法师——!”德清惊呼出声,几乎是本能地扑向崖边,伸手欲抓!但那棉衣已在空中划出一道灰色的弧线,瞬间被奔腾咆哮的涧水吞没,翻滚了几下,便消失得无影无踪。
德清的手僵在半空,望着那吞噬了棉衣的冰冷涧水,一时怔住。融镜法师的声音在他身后响起,平静无波,却如洪钟大吕,直叩心扉:
“一件破衣,执著什么?冷了便穿,暖了便脱。饥来吃饭,困来即眠。佛法不在枯坐,不在苦形,更不在这一件遮体的布片上!若心有所住,纵披百衲,亦是枷锁;若心无所住,锦衣玉食,何碍真如?德清,你观这涧水,可曾留住一片云影?”
德清如遭棒喝,猛地转身,望向融镜法师。随即,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那奔腾不息的山涧。清冽的涧水撞击着岩石,激起雪白的浪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的光芒。水面上,倒映着湛蓝的天空,飘过的流云,还有……他自己的影子。
那水中倒影,不再是三年前那个锦衣玉食、眉目清秀的公子哥,也不再是那个蓬头垢面、形如枯槁的苦行僧。水波晃动间,他看到一个挺拔的身影,虽然依旧清瘦,却如崖壁青松,透着一股坚韧不拔的沉静力量。眉宇间曾经的迷茫与偏执已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开阔与明朗。破衣褴褛依旧,却仿佛不再能束缚住那具躯壳中焕发出的、一种崭新的、伟岸比丘的气度!
水中的倒影,与眼前这位智慧圆融的法师,仿佛在那一刻重叠。一种前所未有的清凉与通透感,如同这山涧之水,瞬间涤荡了他灵魂深处最后一丝对于“苦行相”的执着。原来,放下对“苦”的执着,亦是放下一种更深的“住”!真正的解脱,在于心无挂碍,而非形骸的垢净冷暖。
德清缓缓直起身,对着融镜法师,对着那奔腾不息、不染一物的涧水,对着水中那个崭新的倒影,深深一拜,再拜,三拜。再抬头时,眼中那明澈的光,已带上了一种更为圆融、更为坚定的智慧。
“弟子愚昧,今日方知‘应无所住’真义。谢法师当头棒喝!”
自那日起,德清脱下了象征苦行的褴褛百衲,换上了僧众常穿的整洁僧衣。他不再执着于山洞苦修,而是跟随融镜法师,系统研习博大精深的天台教观。晨钟暮鼓,青灯黄卷。他如饥似渴地汲取着智者大师的圆顿止观,体悟着“一念三千”、“三谛圆融”的玄妙法义。他本就天赋极高,又经历了生死边缘的淬炼与融镜法师的点拨,此刻心无旁骛,智慧如同被拂去尘埃的明镜,日益澄澈。
寒来暑往,六度春秋。在融镜法师的悉心指导下,在无数个与孤灯经卷相伴的深夜里,德清以其深厚的禅定功夫和日益通达的智慧,将天台法华玄义融会贯通,最终凝结成一部见解精辟、条理清晰的《法华经略疏》。当最后一笔落下,墨迹在灯下闪着幽微的光,德清搁下笔,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东方天际,已隐隐透出一线鱼肚白。
六载寒暑,一部《略疏》。这不再是苦行岩洞中那个以肉身对抗寒冷的倔强身影,而是一个在智慧法海中劈波斩浪、渐趋圆融的求道者,正稳稳地立于天台之巅,眺望着更为浩瀚的佛法星空。鼓山的晨钟,再次悠扬响起,穿透黎明前的黑暗,传得很远很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