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阳令史:引泉道 (第2/2页)
“下吏在。”赵佗连忙应声。
“你带郑令史去他的廨署,再将前任积压未结的案卷,悉数移交于郑令史。”田不礼吩咐道,目光重新落回郑墨身上,带着一种长辈般的期许,“郑令史年轻有为,这些许陈案,想必很快便能理清头绪。本官,拭目以待。”
“下吏领命。”郑墨起身行礼。
田不礼含笑颔首,重新拿起案上的简牍,不再言语。那温和的笑容,如同精心描绘的面具,隔绝了所有真实的情绪。
赵佗引着郑墨退出二堂。穿过几重院落,来到县寺西侧一处僻静的角落。一排低矮的土屋,门窗紧闭,显得格外冷清。其中一间房门上,挂着一块半旧的木牌,上书“令史廨”三字。
“郑令史,便是此处了。”赵佗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一股浓重的灰尘和霉变气味扑面而来。屋内陈设极其简陋,一榻、一案、一灯架,墙角堆着几卷散乱的竹简,上面落满了灰尘。案几上积着厚厚的灰,一只陶制的笔洗里干涸着墨渍和不知名的污垢。
“前任走得急,未来得及仔细收拾。”赵佗略带歉意地解释,眼神却没什么歉意,“案卷都在那边墙角堆着,郑令史可自行整理。若有需要,可唤院外听差的皂隶。”他指了指门外一个缩着脖子、冻得直跺脚的年轻皂隶。
郑墨的目光扫过屋内,最终落在墙角那堆如同小山丘般的竹简和木牍上。灰尘在从门口透入的微光中飞舞。
“有劳赵书佐。”他声音平静。
赵佗似乎完成了任务,也不多留,拱手告辞:“郑令史先安顿,下吏告退。”说完,转身便走,步履轻快,仿佛急于逃离这散发着陈腐气息的角落。
郑墨走进屋内,反手关上吱呀作响的木门,隔绝了外面呼啸的寒风。他走到那堆“小山丘”前,蹲下身,随手拿起最上面一卷竹简。简牍沉重,入手冰凉。他拂去上面的灰尘,解开捆扎的皮绳。
简牍展开,墨迹有些黯淡,但字迹尚算清晰。开篇便是触目惊心的几个字:
“云阳县民,伍甲,呈告:为里正牛乙,强占其家桑田十亩,殴伤其父,致残……”
这是一份状告里正侵占田产、殴伤人命的诉状。日期,赫然是半年前。
郑墨眉头微蹙,将这份简牍放到一旁。又拿起下一卷。
“商贾王丙,诉:其货船于泾水云阳段遭劫,货值千金,随船护卫三人皆亡……”
日期,四个月前。
再下一卷:
“寡妇李丁,泣血鸣冤:其独子服役期间,于城北‘鹿鸣苑’(某勋贵别业)修葺园囿,无故坠亡,尸身伤痕可疑,苑内管事拒不理赔,反诬其子窃物……”
日期,三个月前。
一份份诉状、验尸录、勘查简牍……如同冰冷的石头,带着陈年的怨气、未干的血迹和无尽的疑点,沉甸甸地压入郑墨手中。状告的对象,从基层里正、豪强恶仆,到背景深厚的商贾、甚至直接指向拥有封号的勋贵别业!时间跨度,短则数月,长则经年!这些案子,无一例外,都被前任令史以“证据不足”、“事主撤诉”、“苦主无凭”等种种理由,束之高阁,积压在这阴暗的角落,任其蒙尘、发霉!
郑墨的目光变得极其锐利,如同出鞘的刀锋,缓缓扫过这堆积如山的“陈案”。指尖在冰冷的竹简上划过,留下清晰的指痕。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着骊山带来的沉重疑云,在他胸中翻涌、凝聚。
前任令史“积劳成疾”?归乡?
恐怕是“积案如山”,避祸而去!
这云阳令史之位,哪里是升迁?分明是踏入了一个精心布置、污秽淤积的泥潭中心!
他站起身,走到那扇糊着厚厚麻纸、却依旧挡不住寒风的木窗前。推开一条缝隙,冷风立刻灌入,吹动他额前的发丝。
窗外,是云阳县寺灰暗的后院。远处,隐隐传来几声犬吠,更远处,是这座城池连绵起伏、在冬日里显得格外萧索的屋顶。
就在这灰暗的视野尽头,越过鳞次栉比的屋舍,越过低矮的城墙轮廓线,在西北方向遥远的天际线下,一片地势较高、轮廓起伏如卧龙的山塬在铅灰色的天幕下显出模糊的暗影。
龙首原。
郑墨的目光死死地钉在那个方向。
骊山的引泉道,通向的是始皇帝万世陵寝的核心。
那么,云阳这堆积如山的疑案,这深不见底的污浊泥潭,又通向何方?
这看似平静的京畿重县之下,又埋藏着多少尚未见天日的骸骨?
他猛地合上窗棂,将刺骨的寒风隔绝在外。屋内光线骤然昏暗,只有那堆积如山的案卷,在角落里散发着无声的、沉重的控诉。
郑墨转身,走到那张布满灰尘的案几前。他伸出手,没有去擦拭灰尘,而是拿起案上那方同样蒙尘的石砚。指尖用力,指节泛白。
“呼啦——”
一声沉闷的响动。是墙角那堆“小山丘”最上面几卷散落的简牍,被窗缝灌入的最后一缕寒风彻底吹倒,哗啦啦地散落一地,扬起一片呛人的尘雾。
郑墨没有回头。他只是将手中的石砚,稳稳地、重重地,顿在了积满灰尘的案几正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