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6章 执褫身礼 (第2/2页)
“师尊,那边都吵翻天了,听说二十八长老在地上跪了一个晚上,头都磕出血了,请圣师大人即刻返回东傀谷呢。”
“今日圣师大人也不来看夫人了,之前明明每日都来的,是不是想放弃……”
“夫人个屁!”游医用药杵梆梆敲他的脑袋:“叫公主!”
小药师痛得抱头,游医则重重地冷哼了一声。
“他想放弃便放弃,摊上这种人,还不如早些完犊子。”
这种人……小药师是土生土长的东傀谷人,圣子和圣师在他眼中高不可攀,故而他是无法与游医生出共鸣的。
只能摸着头上的大包,弱唧唧道:
“其实,公主都快不行了,依我看,不如风光大葬……嗷!”
头上又挨了狠狠一杵子。
游医吹胡子瞪眼:
“依你看依你看,你是玉皇大帝吗,为什么要依你?那么会看,怎么不去给人看坟!”
“这附近的坟那么多,老爷子我看你也不必回东傀谷了,医者当着当着只能想到风光大葬,那你还当个屁,趁早给人看坟吧,还能有你一口饭吃!”
酣畅淋漓地把小药师一顿好骂,骂得他都年轻了二十岁,像个孙子。
还好有个僧人送水进来,缩头缩脑的小药师才松了口气,如同见着救命恩人,赶紧冲上去殷勤地接过来:
“小师父,辛苦了,我来我来我来……”
信仰虽然有别,但修行是互通的。故而东傀谷占领大佛寺后,只以客人的姿态自居,对寺内僧人颇为敬重,既不打杀他们,亦不太阻着他们的日常生活,还出了些香火钱,请僧人帮忙打理一些琐事。
按说,僧人送完水就该走了,但小药师为着分散师尊那可怕的注视,硬拉着人家唠嗑:
“小师父,今个儿的水甚是清甜,莫非不是寺里头那口井打的,而是山上的山泉?是哪一处山泉啊,赶明儿我也去打一桶。”
“啊?”僧人懵逼,挠着锃光瓦亮的光脑门:“是、是……”
小药师还一脸期盼地要往下听,结果一根药杵夹着风声飞来,一杵杵在他的眼眶上。
游医的怒吼响起:
“问问问,你很闲吗东问西问?还打一桶,我看你像一桶!”
打得小药师涕泪横飞,僧人也给吓跑了,跑出门的时候,还差点把孙使者绊倒。
孙使者死死抓着门框,只来得及看到对方的背影消失,面带惊异:
“咋回事,这大佛寺出家还得看脸蛋身段么?一个个不是眉清目秀,便是高个儿长腿……”
小药师顶着一只紫红紫红的眼眶,抽抽噎噎迎出来:
“孙使者来了,所为何事?”
孙使者咳了两声,眼神有些飘忽:
“圣师大人这几日忙,不能来照看,特派我来……”
“呵呵。”屋里头却传出来一声冷笑,游医皱巴巴的老脸上,一双眼睛精光矍铄:“不能来?”
“是不想来吧。”
“也是,人都要死了,还来做什么,那副哭丧的样子没得让人恶心……”
“师尊。”孙使者情不自禁打断,开口辩解:“圣师大人……也很难的。”
难,怎么不难?
成为神明之子,便是将自己奉献给了东傀谷,众生用虔诚和香火供养他,他亦要将自己的身心回报给众生。
被奉上神坛,至高无上的是他;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也是他。
他即众生,众生即他。
他唯独不是他自己。
圣位既是神台,亦是牢笼,神眷既是王冠,亦是枷锁。
一旦戴上,便如被金箍套上的猴子,想脱脱不得,责任与期望如同咒语一般,将人的身心紧紧束缚。
“二十八长老跪在堂外请命,德高望重的星云长老,险些挥刀自戕。圣师大人莫可奈何,是一步也离开不了。”
“长老们是怕……”
孙使者叹了一口气,终究没把话说出来。
可游医活到这把年纪,什么风浪没见过?面酸心硬,毫不客气:
“老而不死是为贼,这二十八个老东西赖活着也就罢了,还想用死来逼迫年轻人?”
“怎么,他们的命是命,别人的命就不是命?”
“我女儿真是用命去给人挡枪,结果却被如此看轻……”
“不是这样的!”孙使者终究还是没忍住:“我等从未看轻过夫人,尤其是圣师大人。”
“长老们之所以群情激烈,是因为,圣师大人他……”
“要执褫身礼!”
咣当。
小药师手里端着的药碗,就这么掉到了底下。
游医来得不久,这三个字在他心中激不起涟漪,可在小药师这东傀谷土著耳中,却如同惊雷一般。
东傀谷受神明庇佑,百年迄今,共有圣子十四代。
这十四代圣子皆为神明严选,无一不是心志坚定、心性高洁且心怀悲悯之人,他们入了东傀谷,便是将灵与肉献祭给神明,此后享尽神明眷顾,亦要修身正己,苦修一生。
从步履蹒跚的稚童开始,神子的每一步都是寂寞、清苦和克制,直到他们成长到足以被神明认可的程度,从芬芳曼谷的紫风铃花簇拥下,披上圣袍,戴上王冠,将圣物与肉身融合,此为加冕礼。
行过加冕礼后,他们便成为真正的圣子,成为神的代言人,拥有至高无上的神权。
而褫身礼,正好相反。
神明赐予了圣子一切,若他想走下神坛,他必须归还所有。
他要从赤红的炭火上走过,将加冕礼时穿上的圣袍,一件件脱下来,此为归还神权。
他要在九千九百九十九阶上,三步一叩首,叩首受杖刑,直至皮开肉绽,筋断骨裂,此为归还肉身。
他还要剖胸取心,归还灵魂。
自此,他方能挣脱以圣子为名的桎梏,重新做回一个人。
可是,经过如此苛刻而残酷的褫身礼,他还能是一个活着的人吗?
数百年来,从未有任何一个圣子行过此礼,因为这等于将自己完全否定。
他们这些人,就是为成为圣子而生。
若是不做圣子,那自孩童时起便苦修得来的神性,那历尽千辛步步登上的神台,那早已成为生存意义的信仰,顷刻间都变成笑话,被自己亲手执刀,连皮带肉一同从自己身上撕下。
就连曾经坚定高洁的灵魂,也会残破不堪。
成为圣子,他们会失去自己。
但成为普通人,他们再无来处,也无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