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百七十二章 反贼不彻底,就是对陛下忠诚 (第2/2页)
“免礼,起来回话。李先芳,名单何在?”朱翊钧首先询问了书证,南院有‘投献之家’的名单一份,凡是在投献之家之列,不得入南院国子监,这份名单的原件,在李先芳的手中。
“在臣这里。”李在芳从袖子里找出了一卷厚厚的名录,递给了冯保,冯保确定这一卷名录里没有藏匕首后,呈送到了御前。
这份名录第一家就是山西蒲州王氏,就是王崇古一家;其次是松江府孙克弘、孙克毅两兄弟;第三名是山东胶州湾即墨张氏,这家榜上有名的原因是种海带、晒盐场;第四名是广州电白港潘氏,卖铁锅为生。
名录一共有一千三百余家,遍布大明各地,连四川都有,但凡是响应了朝廷号召,减租、还田都在名册之上。
“此名单从何而来?”朱翊钧将名册放在了一旁,这一千三百家,全都是万历维新的受益者,其中三分之一,都已经称得上是势要豪右之家了,居然也被如此对待。
“名单从南院学正刘梦阳手中获得,他收了臣一万银,将此份名录抄录给了臣,臣光是找到他,就花了两万银。”李在芳赶忙回答道。
“只要你所言句句属实,你花费的银子,朕事后给你报销,若有半分虚假,国法伺候。”朱翊钧许诺,在皇帝面前撒谎,还骗皇帝的钱,什么性质不必多言。
李在芳赶忙说道:“陛下,臣句句属实,此事另有人证十七人,在殿外恭候,臣只是讨个公道,银子,仰万历维新之大势,臣家中略有薄财。”
李家变得这么有钱,得感谢开海,他们家是烧瓷器的,原来也就是个普通乡贤缙绅,万历开海后,他们家瓷窑十五个,匠人三千五百人,赚的钱比过去几百辈子都多。
钱不钱的无所谓,主要是让陛下知道,新兴资产阶级,是支持陛下维新,是支持清丈还田减租营庄法的,田里那点收益,真的可有可无了。
“宣人证。”朱翊钧一挥手,开始亲自办案。
十七名人证都是受害者,这里面居然有七名进士,都是在南院考不中监生,到了京师考中了进士,等于说,南京国子监监生比进士还难考!
朱翊钧听完了十七名人证的陈述,平静的问道:“先生,朕听了半天,若是没有丁亥学制,这份名单上所有家族,他们的孩子,都入不得他们这个江南文盟的私塾、学院、国子监,只能弃儒从商,操持贱业?”
“或者更加明确的说,不能通过正常途径,靠科举获得政治站位。”
张居正俯首说道:“以臣看来,此风恐怕不止万历维新,自洪武年间的止投献之风发端,已经两百年了,这份名单,也是存在了两百多年了,只要遵从圣命,就不得入学,此乃反贼行径,陛下,选贡案,宜瓜蔓连坐。”
能让张居正说出瓜蔓连坐这四个字,显然张居正已经非常非常生气了。
瓜蔓连坐,就是彻彻底底的清除流毒,要祸及家人。
不仅仅王崇古一家在名单之上,甚至连宜城侯府、奉国公府、宁远侯府这些新兴武勋也在其中。
也就是李先芳不差钱,得知此事后,心里不平,钻牛角尖,非要搞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否则这份名单绝对不会出现在皇帝的面前。
甚至不是因为皇帝降阶郊劳,夏宗尧邀请李先芳去看热闹,李先芳也不会看到大明军容耀天威后,酒后吐真言,告诉夏宗尧有这份名单。
李先芳委屈。
按照他所学的知识,哪怕是旧儒学,乡贤缙绅、势要豪右的阶级属性,就是安土牧民,就是管理好乡民,让乡民们安居乐业,所以才享有赋税、法律上的特权。
按照阶级论的解释,乡贤缙绅,势要豪右,在地方是占据了分配地位的统治阶级,享受了公认的权利,就要承担相应的责任。
清丈还田减租营庄,的确伤害了很多人的利益,但陛下给了新的发财的路数,不让坑自己人,可以坑夷人去。
李先芳六岁开始蒙学,读书二十年,二十六岁的他,哪怕是考中了进士,还是觉得委屈,夏宗尧这一劝,李先芳脑子一热,就写了奏疏。
事情,不该是这样的。
“诸位学子安心,此事若是真的,朕会严加处治,安心在京师治学,没人能为难你们。”朱翊钧看过了十七名证人,看着王崇古说道:“王次辅,护他们在京师的安全。”
“臣遵旨。”王崇古立刻领旨,保护好证人除了保护他们的安全,最重要的是保密,连他们的名字,都不会出现在公开的案卷之上。
“臣、学生等告退。”夏宗尧和李先芳带着证人俯首告退。
这件事之所以要高启愚上奏,是因为高启愚是功臣,他搞出的丁亥学制,无意间给了这些‘投献’之家一条出路,考不中举人、进士,也不是一事无成,丁亥学制的九龙大学堂,是另外一个出路。
所以礼部最终决定,由高启愚领礼部上奏,这可是揭发反贼行径的功劳。
若不是丁亥学制的推行,投献之家,也不会有一千三百余家之多,最开始这份名单只有三百多家,这近千家的投献之家,多数都是在丁亥学制推行之后,才榜上有名。
这里面不全是丁亥学制的原因,毕竟万历维新滚滚向前,这一千多家遵从王命的投献,是各有各的原因,比如浙江吴兴南浔五家,都是被迫的,不还田,皇帝要杀人,只能还田了。
即便是被迫还田,也在投献之家的名册上,简直是不讲道理。
沈鲤出班俯首说道:“陛下,这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按照名录增长的速度,这么涨下去,岂不是天下乡贤缙绅、势要豪右皆是投献之徒?”
“陛下,这是毫无疑问的反贼行径,臣想到了洪武三十年的南北榜案,此案之恶劣,有过之无不及!”
陛下的威望固然高,但不如太祖高皇帝;陛下手中的军队实力固然强,但不如太祖高皇帝的武功,太祖高皇帝是自己打下的天下,即便在洪武年间,止投献的风力,依旧是甚嚣尘上,而止投献的手段也是层出不穷。
比如这份投献之家的名单,利用对教育的垄断,对投献皇帝之家打击报复。
比如朱元璋身体欠安之后,这些个反贼,立刻搞出了南北榜的大案,明明白白的告诉洪武大帝,你洪武大帝再厉害,死后这世道,还是在他们手中掌控!
这是反贼,不是士大夫。
若不是出了朱棣这个藩王打到了南京城的怪胎,又迁都了北京,反贼对教育垄断的权力,恐怕造成的危害更加可怕。
“南京应该逐渐取缔这些衙门了,就从南院开始吧。”张居正给出了自己的答案,取消南京的特殊地位,才能逐渐减少这种离心力,要从制度上修正这些反贼的可怕影响力。
朱翊钧吐了口浊气,带着不解的说道:“先生,朕不明白,陆树声所在的林家,为何也在名录之上?陆树声可是反对万历维新,才被朕罢免。”
名单上有个意外的人,陆树声一个反贼,居然上了投献之家的名册。
陆树声出生贫寒,他家里是个农户,父亲早逝,陆树声跟着母亲沈氏住进了外祖母家林家角,陆树声改了外祖母的姓氏,姓林。
陆树声嘉靖二十一年高中会元后,才改回了本姓,但陆树声是林家人,连陆树声,这种在朱翊钧看来是反贼的人物,也在投献之家的名册上,而且还是两家,陆氏、林氏都在其中。
“臣不知。”张居正思索了很久,最终摇头说道。
“宣来。”朱翊钧也不含糊,直接让缇骑把陆树声给找来了,作为京师名儒,陆树声的行踪是公开的,很快陆树声就被带到了文华殿上,他以为万历二年离开这里之后,再也不会回来,没想到,居然被皇帝宣见了。
“罪臣陆树声拜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陛下,罪臣自从致仕之后,就从未有过起复之心,还请陛下明鉴,陛下若是恼怒罪臣万历初年之逆举,恳请陛下怜悯,罪臣家人无辜。”陆树声入殿就跪。
他被宣见的路上,想了很久,还以为睚眦必报的陛下,准备打击报复,陆树声也干脆,直接认罪,杀了他泄愤就是了,就不要祸及家人了。
十七年了,他致仕后一直留在京师,他觉得他还算了解陛下,陛下通常是讲道理的人,哪怕是被牵连到逆案之中,陛下也会查的明明白白,清清楚楚。
更加直接的讲,陛下这些年杀的人,没有一个冤枉的。
陛下的确睚眦必报,可是王崇古、高启愚、冯保都还在文华殿上,高拱都给了谥号,没道理清算他才对,但找上门了,陆树声思前想后,索性直接求情,放过他的家人。
他最近去了全楚会馆索要袁可立,可能触怒了陛下。
他就只有外祖母一家的亲朋了,对他有大恩,否则三岁的时候,他就饿死了,更别说读书了。
“好你个陆树声!在你心里,朕就是这般小肚鸡肠之人?!”朱翊钧那叫一个气!
这陆树声在文华殿的时候就气他,这有事召见,一开口就又把他给气的七窍冒烟,比黎牙实还可恨。
“罪臣罪该万死。”陆树声恨不得扯自己几个嘴巴子,显然陛下有事,不是要杀他。
“算了算了,免礼。”朱翊钧没有斤斤计较,其实想想都知道陆树声为何会这么以为。
陆树声作为当年无限接近反贼的一员,而且最近,还跑到全楚会馆索要袁可立这位弟子,这夹带案结束后,缇骑们突然一言不发的找上门,吓都吓死了。
人没想象的那么勇敢,在生死的大恐怖前,会表现出自己的软弱。
朱翊钧将名册交给了冯保说道:“你看看这份名单,陆廷尉,你跟他说说究竟是什么情况。”
陆光祖将前因后果讲解了一番,站起来的陆树声的目光呆滞无比,他不敢置信的看着名单上的陆家和林家,连牙关都在哆嗦,面色通红,拿着名册抖得厉害。
“岂有此理,岂有此理!欺人太甚,简直是欺人太甚!”陆树声无比的愤怒,他不明白,自己怎么也在投献名册之上,他算是半个反贼了。
朱翊钧看着陆树声问道:“你仔细想想,得罪了什么人?”
“罪臣自从致仕,一心闭门治学,从未参与朝堂倾轧,罪臣实在是不知,得罪了谁,恐怕…问题就是出在了这闭门治学上。”陆树声听闻皇帝询问,赶忙说道。
他其实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闭门治学,就是没有配合这些反贼逆行,联想到接连爆发的杨巍案和田一儁案,估计是有人找到他这个门路,希望了他提供一些帮助,结果陆树声闭门治学,这种态度,恐怕已经被视为投献之举。
反贼不彻底,就是对陛下忠诚。
“朕即将南巡,看来这一路,不会太平。”朱翊钧放下了卷宗,眼神里闪烁着兴奋说道,这南巡,就像是钓鱼佬找到了一个大鱼窝一样,每次都能给他无数的惊喜。
这些年,内帑的确有些空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