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陈寿病危 (第2/2页)
陈寿说:“我没有儿子,只有你一个学生,对我来说,你就是我的孩子,你要好好活下去,哪怕没有成就什么事业,也并不重要,知道吗?”
刘羡点点头,抹去了眼角的泪水,对老师回答说:“老师,我记得了。”
陈寿叹了一口气,又说道:“过去我教了你许多迂腐道理,希望你能够做一个正人君子。但现在想来,我自己都没有做到。在这个世道,想要做一个顶天立地的人,太难了!你也不要有太多的顾忌,做不了,就不要做,只有活下去,才有卷土重来的可能。”
他喃喃自语道:“如果我没学会这些道理,这一生哪会有这么多纠结呢?”
陈寿又对刘羡说:“我在我府上的后院里还有一些自己手抄的一些书,藏在柴房,你帮我直接烧了吧。”
刘羡点头应诺。
陈寿又摩挲着弟子的手,对他说道:“虽然你没有给我说外面的政局,但我知道,现在的局势一定非常紧张。我没有太多可以告诫你的,只有两条。”
“除了自己之外,不要相信任何人,没有人能够真正值得托付。”
“不要想着复国去当皇帝,那会毁了你。还是那句话,向前看,对自己宽容一些。”
刘羡听到这里,几乎说不出话,同时也没有点头。
陈寿趁着自己还有最后一口气,抓住刘羡的手,对他低语自己思考多年的心得。这都是他游历大江南北,在修史的过程中反复琢磨的,他不知道自己想得对不对,但一定要告知弟子。
他说:“自古以来,礼崩乐坏,从未有像今天这般,这注定是乱世之相。而乱世又与乱世不同。汉末之时,有大汉四百年遗泽,所以战乱之后,还人心思定,试图恢复一统。可司马氏如此篡位,纵然使得天下归一,人心已经乱了!人人皆欲取而代之,这恐怕不是短短几十年就能稳定下来的,说不得天下纷争四起,要遗祸数百年!”
“司马炎分封诸王,自以为能保住国祚,可实际上,诸王没有见识,府中全是些好乱乐祸之人,这不过是加剧了骨肉相残罢了。”
“天下的胡人又这般多,几乎有上千万。而他们正年轻,又不像晋室这样暮气沉沉。莫非有人能杀完这些胡人吗?说不定,他们反而会建立许多国家。”
说到这,陈寿再次用目光直视刘羡,对他说道:“所以不要想着当皇帝,这是一个极难做好的事情,走错半步,说不得就要殃及全家!怀冲,相信我,好好经营家族,跟各个大族联姻,在后进子孙培养人才,这才是正道。”
刘羡握着老师的手,并没有回答。
陈寿其实也知道,自己大概说服不了刘羡,他只是到了临死之际,不得不给弟子上最后一课罢了。
陈寿感觉自己的气息变得衰弱了,他低声说:“我死后,你不必把我运回巴蜀家中,就把我葬在北邙吧,我母亲的墓旁,怀冲,你还记得那个位置吧?”
刘羡当然记得,那是他人生第一段求学的时光,很孤独,但也很自在。
“我这一生,真是无甚可留恋的,从小我就没了父亲,老师也不喜欢我,后来我和几个朋友到洛阳来出仕,也基本都分道扬镳了。官场上的仕途也不顺利,不仅没有妻子,母亲也离我而去,一个人在这世道里挣扎了好久。我是为了什么呢?真孤独啊……”
话说到这里,陈寿突然无话可说了,因为他真的孤独吗?他其实有过一段很辛苦也很愉快的经历,只是他一直不敢回忆,他对自己默默说,早忘记了。可在狄道的秋风中,在陇山的流水旁,他一度以为自己拥有整个世界。可自己最后当了一个背叛者,一个逃兵。
他没有选那样的生活,因为这太苦了,所以他不愿意走,相信世上的大多数人也不愿走。
可此时此刻,他又感到很后悔。他对刘羡说了这么多话,可有一句话还是没有说出:如果当时他没有离开,是否一切都会有所不同呢?
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刘羡时,弟子问的问题:“人死了以后还活着吗?”
他一直恐惧于正面回答这个问题,如果人死了以后有魂灵,自己该如何面对那些人呢?他就是因为这样,才硬撑着没有死去。
现在,陈寿不再说话,他抬头看着屋顶,不知不觉间,最后时刻到来了。刘羡感受着一丝丝的热量从老师身体中溜走,不知在何时,陈寿的呼吸停止了,悄然如鸿毛落地一般,终年六十七岁。
接下来的一个月,刘羡一直在操办老师陈寿的丧事,正如陈寿死前所说,他是个孤独的人,没有人关注他的死亡。刘羡为老师出殡发丧,没有一个他身前的好友前来探看。
按照陈寿的遗愿,刘羡没有将他的棺椁送回巴蜀,而是在当年邙山结庐的地方将他下葬。同时去信给巴西郡安汉县的陈氏族人,告知他们这件事。
办完这些事后,刘羡前去陈寿的旧宅,打算按遗嘱烧掉他的遗物。
进入破败的宅邸,他打开满是尘埃的柴房,下面果如老师所言,压着一个木箱。刘羡打开一看,不料竟然是二十数卷文稿,标题赫然是《续汉书》三字。只是这二十余卷文稿,其实都是同一卷,老师每次只写了第一卷的开头,就又将它废弃了。如此反反复复,二十余次,就有了这多么篇废稿。
刘羡面对着这些废稿,想起老师对自己说过的那些话,一时百感交集。斟酌良久后,刘羡将其中大部分文稿付之一炬,但还是留下来了一卷,和李密留给他的《诸葛亮集》放在一起。
他想:我到底不能按老师的想法去活,我还是想去走一条最艰难的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