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观念之争 (第2/2页)
现在时代变了,进厂做工忽然成了件很体面的差事,不再算是丢人的去处。
那些年轻的劳工也不认为自己是江湖中人,机器设备越来越方便,老师傅的地位就显得越来越尴尬,其中很多人不思进取,很快就在工业浪潮下落在人后,渐渐失去了所谓的师道尊严。
李班头的脑袋还算活泛,跟得上潮流,下得了苦功,因此始终都是业内大能,单论制版的活儿,奉天城没人比得了他,但他同时也坚守着过去的老令儿,骨子里认可的,也仍旧是那套师徒传承的关系。
然而,那实在只是他的一厢情愿罢了。
“现在这帮小年轻,平时太矜贵了,打不得、骂不得,整天就知道惦记着那点工钱,愧对了祖师爷,那活儿能干好么,对自己干的这行没有敬意,那就绝不可能成材!”
李班头颇为愤慨,恨恨地说:“江老板,我过去当学徒那阵儿,早晨四点上工,我三点就得出门,绕道去给我师傅买早点去,学艺三年,给师傅捏肩捶腿、点烟倒茶,我是半句怨言都没有啊,谁让我跟人家混饭吃呢,哪像现在这帮年轻人,唉!”
他的意思很明确——师傅打徒弟,那是天经地义的事儿,任谁也挑不出毛病!
可他就是不理解,那些年轻人为什么不把他当师傅,真正意义上的师傅。
江连横仍然没有表态,转而却问:“那他们的活儿到底干得咋样啊?”
“纯粹就是瞎胡闹!”李班头把嘴一撇,“要是按照我的标准,那帮小兔崽子全都不合格!”
此话一出,就连朱总办也不禁点头附和道:“那确实,要是跟老李比起来,他们还真就差点意思。”
印刷厂里的制版工很重要,版子不好,甭管用多上乘的油墨,印出来也是一团糟。
江连横不太了解这行的情况,便随口多问了几句。
李班头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叨叨了小半天,果真说得头头是道,江连横听罢,也不禁对此人多了几分敬佩。
朱总办和莫老五是行内人,自然懒得细听,只是不明白现在打听这些小事有什么用。
江连横却说:“凡事都得有个标准,有了标准,就能把劳工分成三六九等,大家凭能耐吃饭,公平合理,总不至于有什么怨言吧?”
莫老五思忖片刻,皱眉问道:“江老板的意思是,制定高标准,按照劳工的能耐大小,来给他们涨工钱,花最少的钱,办最大的事儿?”
“不,五爷,你把这件事的重点搞错了。”
“什么意思?”
江连横点了支烟,淡淡地说:“重点不是‘劳工凭能耐吃饭’,而是‘把劳工分成三六九等’。”
朱总办不认为这办法管用,喃喃自语道:“可我那印刷厂里的劳工,按照年头、手艺和工种,本来就已经有三六九等了——”
“那就再往下细分,”江连横打断道,“你把劳工分得越细,他们就越容易乱套,不患寡而患不均么!”
这时候,窗外的天色早已昏沉下来。
雅间门外,会芳里的生意也渐渐开始上人,姑娘们拥向门口,搔首弄姿,招蜂引蝶,卖力拉拢着过路的嫖客。
没多暂功夫,大堂里便已热闹非凡。
有人独来独往,搂着姑娘直奔二楼上炕;有人三五成群,只在大堂里喝酒听曲儿。
每张客桌上都有姑娘作陪,只有最靠近门口的那张小桌格外冷清。
赵国砚一袭长衫大褂,侧身坐在鼓凳上,左手搭着桌面,右手扶着膝盖,面前只有一碟毛嗑和一壶清茶,时不时嘬饮两口茶水,目光却频频望向街面儿,并不理会场内姑娘的浪笑声。
原本是自成一方世界的冷峻氛围,直到热情似火的董二娘从身后款步而来,才把这一切全都毁了。
“嗳,砚哥——”
董二娘茑悄走到桌旁,扭着水桶腰,用胯骨轴顶了下赵国砚的胳膊,笑吟吟地问:“我陪你喝一杯呀?”
赵国砚浑身一紧,连忙推脱道:“不用,我今晚有事儿,不能喝酒。”
“那我给你剥瓜子儿吧?”
“不用,我自己会磕。”
“你看你,总跟我这么客气。”董二娘缓缓坐下来,顺着赵国砚的目光朝门外望去,略显亲昵地问,“嗳,你在这等谁呢,东家没来你就来了,从下午坐到现在,也没看见有谁来找你呀。”
“说了你也不认识,你忙你的吧!”赵国砚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我这不是看你坐在门口,怕你冷嘛!”董二娘笑着提议道,“要不你先去我屋躺会儿,等有人来了,我再去叫你?”
“别别别,二娘,咱别这样,我今晚真有正事儿要办!”
“哎呀,客气什么,我又不是不让你走,进屋躺会儿有什么的,来吧来吧!”
说着说着,董二娘便动起手来,赵国砚打也不是、骂也不是,只好连忙推搡阻挠。
正当撕扯的间隙,忽见门外急匆匆跑进来一个年轻人,身穿粗布短打,头上扣着一顶瓜皮帽,形容邋里邋遢,看起来就不像是个有钱的主。
董二娘见状,立马掉下脸子,指着来人便骂:“哪来的野种,痛快给我滚出去,你也不上外头撒泡尿照照自己,这是你能来的地方吗?”
赵国砚却道:“二娘,别瞎说话,这就是我要等的人。”
“哎呀,那不就是咱自家人了么!”董二娘能屈能伸,立马上前施礼赔罪,“客官,恕我眼拙,刚才错怪了你,快请屋里坐吧,喝点什么,茶还是酒,有什么吩咐您随时告诉我,先坐着,我给您俩上几盘打牙的!”
来人从孙子变成爷,就在这一眨眼的功夫,还没等有所反应,就被董二娘客客气气地请到了座位上。
董二娘见人来了,也不敢再多叨扰,连忙起身离开,只冲赵国砚留下一句:“看我回来怎么收拾你!”
来人摘下瓜皮帽,左右看了看,忽然压低了声音问:“砚哥,这是你铁子啊?”
“别他妈放屁!”赵国砚骂道,“快说,劳工那边是什么情况!”
瓜皮帽转身扫了一眼黑漆漆的街面儿,随即应道:“我跟他们一块儿回去开了个会,他们打算明天继续叫歇,另外还米定了十条要求——”
“那叫拟定。”
“哦,反正就是十条要求,如果印刷厂不答应,他们就绝不复工。另外,今天叫歇这事儿传出去了,听说奉天机械厂那边的劳工也打算要一起响应呢。”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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